“他们这是疯了吗？为什么要做这等大逆不道猪狗不如的事情？”

完颜宗翰拿回信笺，揣回怀里，“当日离开东京时，你们兄弟多少？”

“二十五人。”

“如今还有多少？”

“十六人。”

“那就是死了九个了，”完颜宗翰指了指沂王的脑袋，“于是这个担心自己会成为第十个，就找了同样吃不了苦的姐夫，想出来一个自救的法子，他们约好一同向大金皇帝诬告你父亲谋反，意图以此换取荣华富贵。他们跟我说，你父亲身体不好，早晚都是一死，不如死的有价值。”

赵楷悲怆地嘿嘿笑起来，“没有人想死，但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为了自己活下去，拿自己老子的性命去换的，这俩畜牲！”

“这几日，我在此地转了转，这个鬼地方，要啥没啥，活着也比死了好不了多少！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我想可能会有更多的你无法接受的事情出现，你是不是应该站出来帮帮他们。”

“我？”

“通过护送女眷那件事，大金皇帝很欣赏你，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果你愿意真心投靠大金，他会保证将你的亲人送到一个比这里好很多的地方去。真心，两个字而已，说起来多容易，对于其他人来说，也的确不难，你看看你的弟弟和妹夫，大金不要他们的真心，他们还挣着抢着送呢。”

“请大帅赐刀！”赵楷躬身行礼。

“你要干嘛？”完颜宗翰一惊。

“只要兄弟们能活下来，赵楷现在就可以自己的心挖出来，交给大帅，带回会宁府。”

完颜宗翰笑笑，一步步踱回自己的虎皮座椅，坐下，“送你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吧。听说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绫罗绸缎，满山遍野的茶树，白花花的银子像雪国的雪花一样丰盈，你去把它们都送到大金国来！”完颜宗翰把手握从一个拳头。

“江南？”这种好地方天下只有一个。

“对，江南，一条大江的南面！听说那里是天堂之地！我们大金的皇帝很是垂涎，我们考虑过让你父兄复位，替大金去管理那个地方，可大金皇帝认为你父兄乃反复之人，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还是你最合适。

当然，为防你的真心有变，你只能一人南下，你的妻儿，父亲，兄弟，都要留下作人质，在江南你稍有异心，你知道我们会做什么。”

“请大帅为大金另选贤能，江南赵楷不去！”

“为何？”

“靖康之后，世间任何东西对赵楷都已是云烟，赵楷珍视的唯有妻儿，求大帅成全。”

完颜宗翰摇摇头，“没有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你为什么就是那个例外？”

他站起身来，走到赵楷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证明了对大金的忠心，他们会回到你身边的，既然那么在乎他们，我想当务之急是确保他们可以活下来，只要能活下来，等待重逢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喝过壮行酒，拜过长生天后，完颜宗翰催促赵楷尽快上路。在金人监视下，他先回了一趟家。

小成章在屋子里看见他走进院子，就喊着爸爸，哭着跑了出来，后面跟着夫人，成章在院子里抱住了他的膝盖，他强颜欢笑把小小的他举起来，举过头顶，再抱回怀里。

他用凝聚一生的慈爱看他，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左右的黑，黑的像不断卷土重来的黑夜，而他知道那是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而他将不很难再及时出现。他在成章的眼里怀抱里感受到了恐惧的味道。

一次短暂的分离都可以让小孩子这样，那漫长的分离呢？他心如刀割，不敢多想。

他进入屋子，金人就站在门口，他以去燕山府公干的名义跟夫人告别，说去去就回，夫人情绪还好。

他要把成章放下，他却不肯下来，他们就那么又紧紧地拥抱了一阵，他想以后他都会记得儿子的温度了。

成章终于下来了，他又去抱夫人。

然后就一狠心大步出门去了。

小成章要追上去，被妈妈拦住，抱在怀里，他叫起来，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一直走到院门口才回头，“等着我。”

他扭头而去。

他没有被允许拜别父兄。

他在内心撕裂中远离了正是一年中最冷时候的韩州，策马南奔。

大定府，卢岭，景州，燕山府，真定，邯郸，当年鞭笞之下牛车慢吞吞摇晃晃走过的路，他在马上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像开了天眼，往昔的场景历历在目，于是，他拾荒者一般，将昔日他那些因丧气不堪，因懊恨不已，而散落飘零在这条路上的魂，衣服一般一一重新上肩，他回来了！

越往南，他的脸色越红润，肌肤越丰盈，眸子越精湛，越往南，天气越暖和，在渡过黄河后，无数的野花遍地而开，黄色，蓝色，白色，紫色，红色，像极了万千穿着不同颜色盛装的百姓漫山遍野奔涌着来迎接他，坐骑有灵性，马蹄儿立刻踏出欢快的节奏，奔入欢迎的海洋。向前，向前，花海之外还是花海，五颜六色之外，还是五颜六色，他很久都没有看到一块农田，一头耕牛，一个农家，鲜血和尸体从来都是大地最好的肥料，他得承认金人的凶残，方圆几百里的大屠杀，方圆几百里的焦土之策，他们要的就是打断一个百年王朝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