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柳蔓一愣,手中缰绳操纵着马儿,使其速度慢了些。他没料到刘念会问这种问题。
仔细思考了片刻,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刘念长舒一口气,头扭向一旁,看着路边不断变化的景物,缓缓说道,“你知道吗,在我家乡那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男人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了。但牺牲前留给妻子的遗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大致意思就是,他平生不信有鬼的存在,可是在写信时,却又迫切地希望人会有灵魂,那样自己死后就可以变成鬼了。”
“他想,如果世上真的有鬼的存在,那他岂不是可以在死后变成鬼魂,陪伴在妻子以及未出生的儿女身边,以及妻子去世后,他们不就可以在地府相见?”
说完,刘念沉默了会儿,柳蔓则是内心震动,驱马前行的速度更慢了些。他不由得感叹道,“感人至深。”
刘念停止了沉默,又叹了口气,吐出了心底的话语,“有时候,心里最希冀的事情往往是与自己的里面背道而驰的。比如,人们广而流传,道人画符咒驱鬼。人自己所造的字,为什么会有符箓这种延伸?符箓又是靠什么有那种威能?凭那些如同的材料,还是虚无缥缈的灵气?”
“在我看来,文字同人一样只是寻常物,更不用提得道仙人羽化飞升,日月同游,与天同寿。我不大信这些。”
“但又看看我们的人生,最多百年,不,百年都是奢望。但到最后身躯老死,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时间一过,人便要同这个世界告别。面对这些,我不得不开始对苍天,对仙人推崇。明知不可有而信之。”
刘念仿佛是把心中的苦水全倒了出来,显得有些无力,甚至远远地面对死亡露出了一起颤抖。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把话说完,自己得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希望。
虽然他说这个故事的本意,可能是为了借此表达出一点他对于追求长生这件事与自己思维的矛盾。
柳蔓也感觉到了刘念对于生死的不适,但思虑良久,还是忍住了安慰,以防自己泄露身份。在他心中,妖怪的身份已经变得比人还要敏感。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都不能顺着话题继续说下去,因此陷入了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
对于柳蔓来说,这趟下山的旅途虽然到现在为止走得不算太远,但各种各样的人也是见了些的。妖怪的身份从一开始便深深地在柳蔓心底掩盖,分明从未露出过任何马脚,但每每看到一些村庄里的习俗,或者连最简单的大人们用说“乱跑会被妖怪抓走”这种骗小孩子的玩笑话,柳蔓心中也会闪过惶恐不安的情绪,仿佛他是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般。因此在外人眼中,也变成了“姑娘家”的“矜持”。
但自从遇上了刘念,他渐渐地忘掉了自己的妖怪身份。他开始将自己以人自居。一路嬉笑,之前从未有过。甚至连对于自己身份的认知,也从尽量将自己当成“人”,变成了辨明自己的性别。
刘念当然不会知道柳蔓的想法,只是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事情,不会给柳蔓干抑郁了吧?但之后想来想去,还是想起了老赵头。
或许是老赵头的死给自己带来了太大的影响,刘念变得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笑了。再加上又跑到黑店里当了一两年店伙计,真心觉得自己很累。不管是正走在路上或者是和现在一样骑在马上,心中总是会和身体上一同诞生出一股深深的劳累感,随时都想瘫在地上。
处于青春的年纪,人越长,不应该是越来越积极向上的吗?
恍惚间,刘念想起了个问题,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从前,一大帮子孩子一起总是跑到老赵头家的后院子里。那时,大多数人家都穷,信息也不发达,手机电脑也没普及,电视的话广告太多。那个年纪的孩子,活力四射,不论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第二天就会变得精力充足,能跑能跳,仿佛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因此,他们这里玩那里耍,最后找到了个把老赵头家的院子当成了安乐窝。
老赵头早些时候是典型的空巢老人,但后来他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工作几年又回了家乡,就像每个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老赵头家也不会因为孩子走光了又变得冰冷寂寞。
那时候,孩子们听老赵头的收音机,他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有趣的频道,说书相声应有尽有。一堆人在哪里玩乐,但当老赵头和刘念随意闲扯两句,刘念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笑。于是老赵头不爱搭理他。
之后,一个个孩子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学习。刘念还是每次希望着儿时的玩伴们能回来,但每次人越来越少。老赵头去世前的一两年间,也只有刘念还在。
老赵头起先则是对他嗤之以鼻:连个怎么说话都不会的小屁孩,真不如那谁谁谁家的大小子,或者某某某家的小孙儿...但后来也慢慢接受了身边只剩刘念这个事实。于是,一个人讲着故事给另一个人听,或是说书,或是听书,听相声...反正两人都不想再让院子冷落下来。
刘念也总要上学,虽然那时候上的初中,但也是要住校的,一个月回不来几天,就又火急火燎地走了。每每见此,老赵头的脸仿佛就拉了下来,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可拉倒吧,不想来就别来了,我每天作息都被你这小子给搞乱了。人到老年,睡得早起的早,但老赵头总是会在刘念走后再单独坐在院子里一会儿,手边桌子上也总放着一壶茶水。
他本来也不想再去了,但是在夜晚窗边看着总是躺在院里的安乐椅上的老赵头,他还是感觉虽然自己不太会说话,但还是陪着老赵头吧,有人陪着总比没有强。至于老赵头的儿子,则是结了婚,在市区买了房,念着老赵头身体还好,以及老赵头的要求,只是每个月都来看望。
最后,老赵头也和儿子去住在一起,刘念显得有些落寞,但很理解。而且,听家里人说,老赵头一家生活倒是也挺好的,家里人关系也很好。
所以,刘念在不知不觉中,就变得也爱多说话了,可能是终于忍受不住变成一个人的落寞了吧...但他以前好像也总是没有把握住说话的度。傻里傻气的一个傻小子,有什么事情都想凑。因此身边的人都不爱搭理他,他有时候也会反应过来,噢,自己是不是有点烦人了。以至于现在刘念都看不起之前的自己...
不知不觉回过神来,现在仍在路上,刘念也终于明白当初见到柳蔓时他为什么要带面衣遮住口鼻了,变得湿润的眼眶已经让他知道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给,刘兄,戴在脸上,防风沙的。”
停下马,柳蔓自己拿了块布,又递给了刘念一块。
“好。”
刘念把几粒沙子从眼睛里揉了出来,等到眼睛里没有很强的不适感后伸手接过柳蔓递过来的布块。
只见他右手食指因为眼泪的缘故微湿,随手往衣服上蹭了一下,而后看了眼手中柳蔓递来的东西。只是块寻常的青色布块,在大风下被刮的如同旌旗般猎猎作响。
戴上后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布料味道。虽然和记忆中相比缺少了洗衣粉和香水的香味,但更朴实,贴近根本。不过,貌似好像多了些什么很久很久都不大能感受到的东西,温热,心口慢慢变得滚烫。
两人坐上马后重新出发。刘念坐在后面,低着头,感觉着耷拉在柳蔓肩膀上时不时打在他脸上的发丝,那感觉就如同刘念以前分明从不知道什么样,但现在却可以感受到的少年意气般的飘扬。
刘念也不大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禁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以至于头好像轻轻碰到了一下柳蔓的肩膀,但随后又触电般的往上稍稍抬了一下。
他将如同口罩般挡住口鼻的布块往上轻轻拽了拽。不多,堪堪遮住眼睛。
眼眸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