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神圣，先天的非人，先天的淡漠。

因为出离于人世的普世价值观之外，没有常人所言的道德，未曾吞下分辨善恶的果实，故而，才不会物伤其类，才不会感到难过。

鱼和白泽撑着叶子飘荡于地狱之中，踩踏着无限的尸体向着深处前行，鱼和白泽不难过，不感伤，只是有些失神，心里仿佛有着稍微、稍微的堵塞。

这里确实是地狱，没有比这更地狱的地狱了，无数自己也说不明白的难言情感落到嘴边，也只剩下了一句单薄的“值得吗”。

谁也不知道答案。

这场注定痛苦的梵行已然持续了太久、太久，久到最初的信念都已然虚无，脚下的砖石换了一批又一批，仍未有人能寻到那遥远的菩提。

难怪——摩耶说行者们都觉得自己会失败。

这怎能成功？

“菩提树，到底是什么？”伏慕云问道。

那深藏于地狱深处的大树，究竟有何魅力，值得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前仆后继，去踏上那一场无法抵达尽头的梵行？

“它是佛陀成道树。”摩耶垂眸，说出了与阿特曼差不多的答案，“佛陀成道于菩提树下，菩提树铭刻着佛陀的天人大道，它是最好的‘船身’，能让我们造一艘足以度过生死瀑流、飞向天穹的大船，泥洹船坞就是为此而生。”

“铭刻着天人大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小白皱起眉头。

摩耶抬起眼，指了指旅人们的身体。

“你们的肉身，就铭刻着你们的大道，一切相由心生，你们的外表、乃至于更深处的肉体之中流淌的觉悟之力、心灵力量，就是你们道的显化。道存于心中，心又位于人世之外的虚空之处，故而天人行者需要肉身来行走物质界，以此在物质界行其道，传其道，扬其道。”

“还记得方丈吗？”她又举了个例子，“物质肉身对于七星而言已经是无所谓的东西，想塑造成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他可以让自己变得年轻，甚至于换个性别，换个种族长出百八十条手臂都可以，他的肉身不可能衰老——他之所以老去，是因为他的心苍老，他的道扭曲，故而垂垂老矣，所谓‘铭刻大道’，其实，基本就指的是肉身。”

“也就是说——”她说，“菩提树铭刻大道，弘道天下，如此，便是佛陀肉身，天人肉身。”

“天人肉身……”旅人们呢喃。

塔特曾说，只有天人才能拯救世界。

现在，这句话背后的苦涩和真相已然露出一角……这群僧侣竟想要用天人肉身来当作一艘船的“船身”，那么这艘船的其他部分呢？他们又想要用什么样的东西塑造？

——他们难道想要造一艘天人之船出来吗？

真是……疯狂。

但是唯有这样的疯狂，或许才能赢下那场不可能的战争。

也唯有天人的壮丽，才令众生前仆后继，一往无前。

而且说起来……菩提树是佛陀肉身的话，佛陀果然是棵树，那么……

伏慕云和小白对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七叶之梦。

一棵树于无穷毁灭之中保护众生，它最终倒下，断裂后留下的残根中又长出了一棵燃烧着烈火的大树，后面的那棵树已经没法庇护众生，用小白的话说就是搞“临终关怀”，它只让人心中觉悟沸腾，只让人毫不畏惧，却没法挽救众生的生命。

最早的那棵树……或许就是许多人口中的佛陀，以及，阿特曼口中的【世尊】。

难道落在地狱深处的那菩提、那天人肉身……就是当初那断裂的树干？？

虚海本身就是毁灭的沉淀，一切毁灭事物的集合体，在那场毁灭中折断的树干理应就在虚海之中！

接上了！

终于窥见了历史的一部分真相，这令旅人们心头安定，前进的方向更加明朗，而这份心定还没有持续多久，又听见“咚”地一声巨响，这俩人随着叶子的微微颠簸，再度瘫倒在叶子上，脑袋从半空就撞到了一起，令他们脑袋嗡嗡。

勉强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鱼群”似乎比之前稀薄了许多。

“越是往前，路况越差，因为能行走到远方的行者越来越少，虽然这些行者化成的‘砖’比之前的路强度更高，但终究是不够稳定，等到我们再往深处前行，终有一日，一块砖也不会剩下。”摩耶坐直了身体，认真地叮嘱道，“接下来，我们可能会遇见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地狱之内不知有多少诡异的事物、不灭的执念在游荡着，最好不要与它们接触，我们只走我们的路。”

“……”小白捂着头，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愣愣地，指了指外边，“这个算吗？”

摩耶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她茫然了，因为她什么也没看到。

她能听见心，以心观心，可是没有心的东西她看不到……

“等下。”她飞快地说道，“等我点个眼睛。”

旅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摩耶不知从哪里摸出画笔，从莫名出现的墨瓶中点上一点墨，而后又直勾勾地把画笔朝着眼睛点去。

——她极其迅速地给自己点上了两个黑瞳。

伏慕云和小白大为震撼，甚至一时忘了外边那玩意儿。

“你……能看到？”伏慕云茫然道。

“曾经是不能的，但是在我重新长大，重拾觉悟之后，就可以了。”摩耶说，“说到底我之前的残缺是因为心灵的死亡，觉悟的崩塌，而当我被杀死了先天，从零开始，重新富有觉悟之后，我便如常人一样，要听，要看，要言——只是我能以心观，以心闻，以心言，便不需要物质的观测器官，说白了就是没必要。”

她平静地说道：“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可以有的。”

感觉某种微妙的人设崩塌了。

而摩耶不理会他们那些想法，她再度看去，终于看到了那个逐渐飘向叶舟的事物。

那是一个呈长方形的金属块，上端竖着一根极长的金属线，下端则连着一根通向虚无深处的螺旋形线绳……这是什么玩意儿？

摩耶也茫然，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伏慕云亦如此。

倒是小白认出来了。

“这好像一个电话——你们看上面是电线，下面是电话线。”

如果那个连到不知多远的深海之底的线也算是电话线的话。

“……通讯设备是吗？”摩耶眼角抖了抖，“不要管它，绝对不要管，那根线的来源是地狱最深处，如果里面冒出来什么地狱深处的东西把我们的船弄翻了，我们就完蛋了。”

这里所说的地狱最深处，是纵向的深度，而行者们的前行基本上是横向前行，虽然深度也在不断下降，更多的却是去往远方，因此这个电话跟他们也不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