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刚打算把旅人们叫过来，转念一想又觉得拿馒头来招待客人是不是有点不好？可是她家里只有这个，别的也想象不出来。

……这可不行，以她应有的觉悟，就算是拿块砖头放在客人脸上也应是堂堂正正毫不羞赧的。

——我终究是变成了凡人。她心想，这究竟是好是坏？

她摇了摇头，提起精神，唤起超脱凡物的觉悟，她把客人们招过来，问道：“要吃点什么吗？我自己做的。”

“有什么？”伏慕云好奇道。

摩耶嘴角一抽：“馒头。”

“还有呢？”小白把脑袋探过来。

“……杂粮馒头硬面馒头红糖馒头咸的甜的……”她面无表情双目无神地说道，“还有花卷。”

她掀开蒸笼，给他们看里面的馒头。

“这么多？”伏慕云讶然，“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也没有吃过，真的能给我们吃吗？”

“当然可以。”摩耶开口时，声音有点小，“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要是你们以后有兴趣的话甚至可以自己做。”

她又把旅人们拉出了厨房，让他们坐在自己的床边，移开窗前的画架，把板凳搬了过来，又把蒸笼垒在板凳上——她家就一个凳子，想让他们坐着吃只能这样。

而伏慕云和小白完全不知道客气，摩耶说可以那就是可以，他们兴冲冲地拿起馒头吃了起来，伏慕云也就罢了，小白也跟他一样没个吃相，吃东西不像是人在进食，而像是野兽在啃噬着猎物。

——就跟我最开始一样。摩耶想到。

她就这么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吃馒头，忽而说道：“我是一个先天神圣。”

伏慕云和小白抬起头来。

“不用理会我，你们继续吃，我只是想说而已。”乌发的少女轻声说道，“我是先天神圣，就和你们一样，生而便有神圣，生而便有觉悟，虽然这神圣远远没到天人的境界，却已然超越凡物不知几许。”

“这样的我，来到这个世上，我没有忧愁，也没有快乐，我的生命恒常久住，我的心一片纯净，除了那先天自有的理想之外，便什么也没有。”

伏慕云有些忍不住，在心里问道：什么理想？

“拯救众生。”她笑道，“那时的我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我能做到，因为我就是为此而生的。”

她继续开口：“你们已经见过了新月尊者的伟业，他创建新的天理，庇护坠落的众生，而你们也同样见过七叶尊者最后的伟业，那就是我。”

“七叶尊者在其尚存于世的最后一段岁月找到了先天中的我，将我从先天中带出，降生为神圣——于是便有了我，这是我的起源，我对你们毫无保留。”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忘却，但我们早已知晓结果——天地还是那个天地，我们失败了。这件事并不是我想要说的，也没什么好说，就不再提。”

她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回忆：“我想说的，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如果那也算小时候的话。”

“刚刚拥有生命的我，除了那远方的理想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几乎可以理解这世上的一切，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毫不在乎，我无忧也无乐，那时的我无比接近天人的境界，虽然尚且不是天人——可是对于我之下的凡物而言，我与天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天人与我云泥之别，我与众生亦是云泥之别。”

“七叶尊者见到我时，他理解了我的道，而后……泪流满面。”

摩耶轻声说道：“他向我忏悔，他与我道歉，与此同时我也理解了他——他想要找到足以拯救世界的【先天】，他以为这先天会是一个工具，一把足以击败天理的武器，亦或是一个线索，却没想到这先天飘零着落到土壤里，就化成了人，拥有了生命——他因为让我拥有生命而痛苦至极。”

“我理解他为何而苦……却少见的，我无法理解他为何为此而苦。”

“生命并非神圣之物，生命只是心的载体，这具身体只是我用来行走人间的皮囊，毫无意义。”

“起码那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我无所谓七叶尊者的话，我打算去击碎天理，改天换地，我生而为此。”

“但是——”她说，“我没打过他。”

小白睁大眼睛：“你们打了一架？”

摩耶笑了：“我想要去战斗，但他不许，我明明有着比他更多的神圣，更强的觉悟——我除了这个理想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但是，我被他轻易击败了，那甚至说不上打架，只能说大人陪同小孩子的玩闹。我非常不理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有那么强，他告诉我，先天的觉悟是无根的觉悟，心的力量是由过去的经历积攒而来，我先天神圣，却没有过去，十方不全，羽翼不满，没法将觉悟真正化作力量，连他都打不过，更何谈天理？”

“然后他就带你来到了你的……家乡？”小白猜测道，“感悟人生之类的？”

“这确实是我的经历，却不是那段时间的事情。”摩耶面色恢复平静，说道，“我说过，我诞生之时，七叶尊者已经来到了他的最后一段岁月，在刚才的故事结束不久，尊者本打算将我带在身边游离四方，可是还没等到我们上路，七叶时代最后的战争开始了，然后，我们输了。”

话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有什么话想说，可是最终，她也如同她先前所说，没有再提及任何失败之事。

“在之后，找到我的是新月尊者。”她眯起眼睛，眸子对着窗户的方向，仿佛能感受到夕阳耀眼，“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又绝望无比，我对怎么输的已经没有了印象，我只知道我们最终还是输了，我所有的神圣都消失不见，我的觉悟也开始崩塌，我生来就是为了那一件事，失败了，便再没有其他。”

“觉悟的崩塌代表着心的死亡，绝望的我失去了方向，我变成了正在死去的空壳，我不再凝望远方，所以我失去了眼睛，我不再听闻四方，所以我失去了耳朵，我看不见，听不见，不曾学会言语，就连肢体都在退化，变成了婴孩，仿佛正在回到先天的母胎，回到无忧无虑的净土，人世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终将消散的梦——哈，或许那也是一种【复返先天】。”

“而新月尊者找到了这样的我，带我来到了这里，就是你们看到的人间，这是一个果实里的世界——你们不觉得很熟悉吗？”

伏慕云和小白心中微动，摩耶的话肯定了他们之前没说出口的猜测——那个歪歪斜斜的舍利塔真是他们见过的那个！

摩耶的家乡就是他们来时的果实！

只是摩耶的画中，高塔还未彻底倾覆，活佛或许也维持着点化，众生栖息于舍利塔之外。

她淡淡地说道：“七叶尊者觉得我会生，才会死，有了生命，才会有诸般苦痛，是他害了我，而新月尊者继承七叶遗志，他要救我，他带我来到这里，来到七叶尊者的家乡，这里生活着很多没有足够觉悟成为行者的僧侣，他们是这个大千世界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她说：“他告诉我，‘因为这个世界的活佛是一个好人，所以这个世界里，被活佛点化出来的众生也都是好人，他们会欢迎你，他们会杀死你，他们也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