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慕云和小白汗流浃背,这时小白才发现自己身上那身毛绒外套有点顶不住夏日的酷暑,垂至脚踝的长发更是往背部贴了个高温毛毯,而且——她其实早就想说了,头发真的很重,让脖子很是僵硬,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感觉脑袋后面拖了个沾水的拖把。
她把长发薅到胸前,拉开了外套拉链,抖了抖衣服两边,于是这外套便越抖越长,越抖越薄,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轻薄宽敞的布质衣衫,连带着腿上的毛绒长裤也变成了同样的质地。
小白扣紧了胸前的扣子,遮掩住里面莹白的鳞。
伏慕云盯着小白,他看到了这一切的全过程,然后……他总感觉小白变得更加毛绒绒了一点,长发,尾巴,睫毛,都变得更为厚重。
看着他的眼神,小白愣了愣:“这不正常吗?”
伏慕云也愣住了:“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别人换衣服,可能……正常吧?”
他们对这件事稍微纠结了一会儿,最终抛到脑后。
他们纠结了这,纠结了那,就是没有纠结在前面辛苦跋涉的摩耶。
就这样,午后,他们终于爬下了山,脚下的路面已经趋于平坦,一座村落已然近在眼前。
这村落中的建筑大多是朴素的低矮屋舍,唯有一座醒目的红底鎏金大寺矗立在村落的中央,这座大寺有着相当的存在感,寺庙自然是僧侣的寺庙,而村落里的人家也都是僧侣,因此它不光是在地理上位于中心,更是在某种精神层面也踞于中央,是一幅画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太阳普照众生、普照万物,整个村落都在太阳之光的笼罩之下,这令围绕着大寺的众多屋舍乃至布满整个村落的麦田地都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色,而从大寺中走出的僧侣们行走在人间,他们仿佛也是光中的一员,辛苦耕耘,将光播撒至太阳无法映照的尘泥之下,令一颗颗芽苗茁壮成长。
摩耶站在村子之前,她微微喘息,平静因剧烈运动而加速跳动的心脏,却怎样也平息不下来。
一步之前就是麦田,走过麦田间的小路即是走入村子,她并没有丧失前进的体力,只是一时无法提起前进的心。
“近乡情怯……”她悄声自语,“连我也会如此吗……”
她的心声无意识地散播,没有遮掩,就在她身后的旅人们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们不言,不语,只是她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
这一刻的他们就像那阿特曼的影子。
少女在原地又踌躇了许久,身上跌倒划伤的刺痛忽而让她回过神来,她连忙换个方向走去,走到村子侧边,那里有一条溪流。
少女在溪水中洗去了身上的泥泞,顺带把衣袖上沾着的泥土也洗净,太阳很大,只要不流太多汗,衣服干的很快。
这样,她又回到了村门口,这一次没有多少迟疑,她走了进去。
走在麦田小路之中,她一开始还拿着盲杖在前面点点,很快便将那根树枝丢在了一边,步伐如履平地,甚至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
久未回乡的少女终于回乡,忽而便有声音传入她的心中。
“摩耶,下午好。”
她便略微放慢了脚步,对着麦田的某个方向转头,对着那里招手的僧侣双手合十,无言鞠躬。
而刚刚的问好声不光存在于那位僧侣的心中,被摩耶感知,也存在于现实——伏慕云和小白也听到了这声音。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麦田之间有一位正在辛苦劳作的僧侣,他与摩耶问好,此刻,刚好又与旅人们对上眼睛。
那是一双……余烬般的眸子。
就好似即将燃尽的炭火,枯槁而又灰白,其中燃烧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火星,不是十足的空洞,却有万分的死寂。
“你们好。”他朝旅人们点头。
“你好。”他们便也如此回应。
而此时,摩耶已经开始和第二位僧侣无言地鞠躬问好。
第三位,第四位。
少女穿梭于麦田之间,这一路她实在是烂熟于心,不需要盲杖也来去自如,路上的僧侣都会同少女道声早好,而少女也鞠躬回应。
这些于田间劳作的僧侣们不光只有男性,也有女性,只是他们彼此之间似乎皆是互称师兄;同时,他们的身体姿态各有不同,有的有三条手臂,有的皮肤通红,有的有两颗脑袋,有的则正正常常,像是正常的一颗脑袋两只手凡物。
伏慕云和小白想起七叶树下僧侣之言,便了然,这些僧侣都是阿修罗众,最初三头六臂吞石嚼铁的阿修罗经过岁月的更迭,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神圣,这些肤色、肢体的不同要么是返祖现象,要么是基因突变,总之,皆是不复当年。
在与少女日常道好后,僧侣们回过头来,用那双余烬般的眼眸凝望着外来的旅人,平静地说了声“你好”。
旅人们与少女一同,一一回应。
招呼过后,僧侣们继续劳作,三人依旧前行。
他们逐渐走向村落的中心,那朱红鎏金、与舍利塔同一风格的大寺已然近在咫尺。
寺庙山门打开,一位身着赤色袈裟的苍老僧侣于大殿之内结痂趺坐,再一次,旅人们看到了昔日“七叶”所做的手印。
那亦是渡海之行者肉身所做的手印。
看到僧侣此印的那一刻,旅人们只感到心中清净自然,烈日酷暑不扰我心,天光灼气仿佛变成了虚幻的影子,心感到清凉,连带着身体也变得凉爽了起来。
摩耶对着僧侣的方向鞠躬,用心声对旅人们说道:“这是院里的方丈,他年纪很大了,平时都在睡觉,我们走慢点,不要吵醒他。”
伏慕云和小白觉得她对这位方丈可能有些误解。
因为当他们走进殿内时,那苍老的僧侣已然睁开眼眸,一双流火的金瞳即刻映照在旅人眼前。
如果说之前的僧侣之瞳皆是将熄的余烬,那么这位枯槁老人的眼瞳之中仍有余火高升,虽然可以预见燃尽的未来,却绝不是此刻,远不至此时。
伏慕云和小白数不清数目,只知道远超一百零八万份的禅心于那双眼瞳之后流转不息,那余火即是觉悟,远比苍老身躯更加炽盛的觉悟。
这绝不是伪物,也绝不是能被“画出来”的东西。
如果这是摩耶足以影响现实,覆盖天理的心之画,可这又是什么?
她理应知道自己都画了些什么才对。
“摩耶的朋友吗?”而方丈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看着摩耶轻手轻脚地走向后门,注意到旅人们盯着他的手势看,便说道,“此印名为‘禅定’,人人皆可学,若是有心,你们也可修习。村子不大,若有不方便之处,可以找我。贫僧‘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