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一见妻手腕断了还抱着孙女,赶紧把国郡接了过去。他留心听着,也在桌边坐下。
“太平镇奶牛和屠宰厂的小牛是两种牛,也是两回事。放走小牛,既不能阻止德国人在太平镇养奶牛,也不能阻止小牛被送进屠宰场!那些小孩子的胡闹,我才没闲工夫参与!”小国毓这样说。
木屑落在桌子上,被小国毓吹得到处都是。言学梅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她故作姿态地用力弹了弹衣裳。丁周氏听小孙子说起喝牛奶的种种好处,她连称也要买些牛奶,给老二媳妇增加营养,给孙女小郡主补补身子。
言学梅听了,面带怨色。她固执地认定,只有长子长孙,才有资格继承家业。儿子丁国钦虽是丁家嫡长孙,但失踪已久,言学梅只好要求把丁国毓过继给自己,再做大裳茶。此事关乎她后半生衣食依靠,言学梅自然拼命争取,没想到被丁永一一言定乾坤。她听了婆婆的话,心中无比哀怨:老大媳妇丧夫失子,与老二媳妇是比不了的!我言学梅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哪有资格喝牛奶补身子呢?在这个家有口饭吃,能苟活着便不错了。
丁周氏发现言学梅脸色突然变了,知道自己的话让老大媳妇多心。一方是老二媳妇和小郡主都身子骨弱,一方是老大媳妇向来多吃多占又好吃懒作,她这个当婆婆虽然应该一碗水端平,但难免有所偏袒。丁周氏白了老大媳妇一眼,没有理她。
章禹莲在厨房忙着,念娣脚步轻盈,帮二娘传菜过来。
苟家听说丁周氏手腕断了,特意打发女儿来丁家搭把手,帮衬些日子。念娣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天这么重要过。山东巡抚离开青岛,丁家平安无事,不会举家逃亡,一切担忧和恐惧都烟消云散。有弟妹陪在身边,能日日在丁家练琴,念娣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念娣面色微微发红,满脸笑容。每放下一个盘子,手指就飞快地掠过瓷盘的边缘。玉腕微转,手指急速扫轮击出,清脆的敲击声带着旋律,均匀连绵,犹如珠落玉盘。
言学梅心中烦躁,偏偏桌前个个都不是能让她拿来撒火的人。念娣快乐的样子,简直就是在嘲笑。她越看越气,悄悄摸起一双筷子,藏在桌下调转过来,手持筷子尖,沉重的一头向外。言学梅嘴角牵着冷笑,眉毛微微扬起,她暗中寻找时机,蓄势待发。
念娣身系襻膊,像春天里的蝴蝶一样。她再次碎步进来,喜眉喜眼的笑着,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枣饽饽。放下小竹笸箩,纤指微曲,依次击出……就在这时,筷子狠狠地抽了出去。
乳白色的雾气,挡住了念娣的视线,她完全没有防备。手背吃了剧痛,念娣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发出一声隐忍的尖叫,“啊……”地一声,竹笸箩掉在桌上,枣饽饽骨碌着四下滚开。
招娣正拉着奶奶受伤的手,拍着胸脯许诺,身为丁家孙媳妇,打明日起,起早下厨。丁周氏听了,顿时喜笑颜开。招娣听到惊呼,回头见姐姐被打,顿时大怒。她顺手抓起滚到自己脚边的枣饽饽,狠狠地砸了过去。言学梅躲闪不及,被枣饽饽击中。招娣眼中冒火,余气未消,想要再抓个枣饽饽砸过去。丁周氏赶紧制止,她这才悻悻地缩回小手。
小国毓抬头一眼扫过,心中亦是大怒。他把手中的木板和工具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怒道:“大娘,为何打念娣?”
饽饽上的枣被蒸得软糯。碎枣粘在言学梅的头上,不肯掉落,似乎在等着看笑话。“敲锅打碗,离死不远!没听过么?”言学梅顾不得整理散乱下来的头发,抬手抹去额前黏乎乎的碎枣,恼羞成怒地指着念娣的鼻尖,高声反问众人道:“饭桌上敲敲打打,成何体统?不该打么?”
念娣怔怔垂泪,小心地连声认错道:“是念娣错了!大娘教训得是!是念娣一时忘了规矩。”
“听到没?我打你姐,是因为她没规矩!她没规矩,你没规矩,你们苟家都是没规矩的!”言学梅得礼不让人,斜睨着招娣道:“难道你们的爹娘没教过你们么?饭桌上用筷子敲打碗盆,是大不敬。以前有人下蛊毒,才在下毒时边念咒语边敲打碗盆。现在敲打碗盆,是招唤狗猪来进食。你姐是想在丁家下毒,还是把我们丁家人当畜牲?”
小国毓来到念娣身前,扯起她的手,只见手背上肿起两条触目惊心的红檩子。
章禹莲听到言学梅尖利的叫骂声,赶紧从厨房过来。她见念娣的手伤成这个样子,心痛不已道:“大嫂息怒,是我的不是!念娣随我习琴,已有小成,只是轮指练习小曲仍有微瑕。我教她的原话便是‘还是练得少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日久天长,自有小成!凡边沿之处,皆可练习!桌沿、门边、碗口……心有所思,指有所动,自会处处为弦。’刚才在厨房,我要她轮指给我看。念娣出指击在锅台的边缘,依然不够连贯、紧凑而均匀,便再督促。念娣绝非有意冲撞大娘,是禹莲的过失,还请长嫂见谅。”
“见谅?练琴就可以失了礼数胡来么?”
小国毓背对着言学梅,冷哼了一声,疾言厉色道:“大娘也听到了,念娣遵从我娘之言,是在进行轮指练习!难道大娘没看见,念娣是以指击弹,而不是用筷子,更不是胡乱敲打碗盆么!”
“……”言学梅一惊,语塞。
虽然未见小国毓的脸色,但这清冷的声音中透出许多怒气,听上去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丁国毓年纪虽小,但他是大裳茶,是丁家的掌事。三言两语,便被抓住了理,言学梅心里顿时有些发慌。
“都小点声,也不怕吓到了孩子!”丁永一低头看着怀里的孙女,轻轻拍了拍。他的声音和缓,不辨喜怒,屋里却没人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丁永一道:“老二媳妇,念娣与你学琴,有三年了吧!”
“是的!爹!”
“三年!”丁永一颔首向念娣微笑了一下,说:“可以开指了!”丁永一低下头,看着丁国郡抓着自己的一根手指不放。她看着爷爷的眼睛,无声地咿呀着,一边似乎要说什么,一边轻轻地摇晃着爷爷的手指。丁永一含饴弄孙,笑容更显慈祥,他说:“念娣,去取琴来。都坐下,咱们先赏琴,再吃饭!”
念娣听了喜极,笑中带泪地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她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不住地摇晃着二娘的手。
“爷爷说念娣可以,念娣就一定可以!”章禹莲笑着鼓励,催她去取琴和谱子。
念娣习琴三年,一直都在练习指法,练琴过程枯燥至极。她无数次想说要开指学曲,却一直不敢向二娘开口相求。没想到,今日因祸得福,得偿所愿。
取来琴与谱子,章禹莲选曲《良宵引》。念娣心中忐忑,一看谱子,才知二娘三年来教琴背后的良苦用心。章禹莲一一直要求念娣苦练指法,以求基本功扎实。她为念娣练习指法,编了许多小曲,反复练习,精雕细刻。现在,念娣虽然是第一次拿到《良宵引》曲谱,但句句都经过千锤百炼。与其说是开指,不如说是将琴曲单句连起弹奏。不过是顺顺谱子而已。
念娣端坐琴前,手抚丝弦,闭目凝神,她深吸一口气,杜绝念虑。调息后,心安志定,起手,落指击弦。
章禹莲全神贯注,细细倾听。丁永一也是听得仔细,但他大半的心思,都在留意孙子丁国毓的一举一动。
古琴声中,小国毓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他回到桌前,再次拾起小锯和木板,却听得仔细入神。小国毓也随他娘学了一段时间琴,开始时还能坚持练习,后来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弹上一弹。如今,左手指甲琴吻已经消失,练习跪指留下的茧已退掉,《酒狂》的谱子也差不多忘光了。小国毓坐在那里,脸上若有所思,显出几分愧意。
《良宵引》是一首声少韵多的小曲,虽然音符不多,但有大量的留白和空间值得回味。听着念娣抚琴,见她安定的状态,似乎能看到一种心境,能感觉到集中呈现人内心的最精微处。
曲毕。念娣双手抚弦,含笑站起,躬身施礼。
丁永一点点头,道,“小曲儿才见真功夫!《良宵引》虽为初学入门之曲,但节短韵长,念娣气度安闲,增添了曲子的优美!冰轮初上,静谧星稀,含清越和雅之致。清风入弦,琴声幽幽,令人神往。如同在缥缈凌云之中,闲庭信步。泛音、进复、退复、吟揉打圆的运用浓淡合度,吟猱绰注,井井有条,起承转合,意味深长!好听,很好!”
念娣羞涩地笑着回爷爷,“是二娘教得好!”
“一些人很难理解弹琴要练功夫的道理。”丁永一把念娣叫到近前,手放在桌上,“当把曲子弹顺之后,仍需细细打磨。弹完一句之后,要有一个停留。不一定要停多久,是要留一口气,让它够长够久。这口气,是节奏,也是指与心的提前准备。多加练习,就会慢慢变得越来越自如,你不会再刻意在意那口气,但已经成为习惯。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取音与落指,会越来越干净利落。”
念娣站在爷爷身边,细观左手拾徽走手,右手勾剔。见取音落指,如谱子就在眼前,丝毫不错。念娣心中惊佩至极。
小国毓坐在一边,听得认真,看得仔细。他心想,此前只听娘说爷爷与章老先生俱是琴中高手,却从未见过二人抚琴操缦。今日一见,爷爷果然是深藏不露。
姐姐被打,就这么算了?招娣气恨恨地盯着言学梅。章禹莲深知招娣性子,担心她再生事端,就把招娣也拖去了厨房,好言好语地劝。招娣却不服气地道,“娘!爷爷明显息事宁人,护着大娘。”吃饭的时候,招娣还在生气,说什么也不肯上桌。章禹莲只好回屋,各菜夹了拼成一盘,让招娣留在厨房独自吃。
丁永一在鱼肚上戳下一块少刺的肉,蘸了汤滋味,给孙儿夹到碗里,试探着问:“孙儿,爷爷小的时候,见有人学着做瞎掰凳。连研究到制作,前后摆弄了半个月,最后没掰开,气得摔了。你这……”
“原来爷爷认识这东西!”小国毓立刻笑了,回答说:“师傅说了,这瞎掰凳可不好做,相传是春秋时期木匠的祖师鲁班发明的。孙儿研究快半个月了,这是才开始动手!”
“刚才你说小牛不是你放的,没工夫和那些小孩子一起胡闹。爷爷那会儿听了,还将信将疑。原来孙儿不得闲,是拜师学艺去了。敢问孙儿的师傅,是来自东土大唐,还是西天灵山呢?”
“爷爷莫要取笑,孙儿既不是孙猴子也不是猪八戒!”小国毓可不傻,他大笑着道:“师傅姓钟,只是孙儿这么叫!我见师傅随身带着个奇巧玩意,瞧着有趣,请教了才知道叫‘瞎掰凳’,是钟师傅自己做的。孙儿倒是想拜师,只是人家不肯收。不过我去请教,倒是详细指点。”
丁永一嗯了一声。小国毓心高气傲,能让他佩服的人不多。不肯收徒,却愿意指点,说明这位师傅人品不错。他想了想,不露声色地低声道:“会做瞎掰凳,必是一个好木匠。书房那条平头案子,连接横枨坏了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师傅修。再遇到钟师傅,请他到家里来看看!”
“好!我明天就去请!”小国毓满脸喜欢,立刻一口应承下来。
丁永一取过那把锈迹斑斑的小铁锯,看了看,皱眉道:“前些年,爷爷请师傅来家给你奶奶做饽饽卡子,人家圆凿、直凿大大小小好几把,除了凿子、拉钻、挖子,还有下木料用的刨子、镟子、线锯。你这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书房里爷爷那套雕刻印章的工具,孙儿拿去用!”
小国毓本还担心被爷爷骂自己不读书、不练琴、不务正业,没想到丁永一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把那套珍藏在抽屉里的雕刻工具送了给自己。他立刻觉得爷爷是开明的,祖孙的关系也瞬间拉进了许多。
小国毓大喜道谢。他站起半个身子,贴近丁永一的脸,悄悄地道:“爷爷,你没发现,那套工具里固定印章的夹子不见了么?”
丁永一心中暗笑,爷爷早知是你这小嘎古蛋儿拿去玩儿了。他却故做惊讶,“那印床原来是你拿走了?爷爷还以为自己老糊涂了,用过之后忘记放哪儿,就这么丢了呢!”
“没丢没丢!用完随手放章老先生的药柜抽屉里了!”紧接着,小国毓迫不及待地向爷爷展扬,“我和招娣用印床夹着土蚱,喂了药,把章禹利的将军虫都给麻翻了。”
“啊?那可是你舅舅的命根子!爷爷听说,他有几只将军虫战力非凡,在台东镇和大鲍岛的赌场,都是数得上排位的!偶有哪只将军虫战死沙场,你舅舅都要喊着名字拍着大腿嚎啕哭上一哭。孙儿这祸,闯得有点儿大……”
“孙儿岂能伤了那些无辜虫儿的性命,只是想让章禹利知道厉害罢了!”小国毓得意至极,道:“孙儿翻了医书,麻药配得恰到好处!章禹利本是哭得要死要活,一个时辰之后,那些将军虫就又欢蹦乱跳的了,白费了他许多鼻涕眼泪!”
这边祖孙俩聊得高兴,饭桌的另一边,章禹莲与念娣也在亲昵地轻声絮絮。
“唱谱表面是唱指法音高,暗含徽序弦序。”章禹莲传教唱谱正音之法,时不时地还低声哼唱几句。“凡唱最要稳,不可做作,切忌咂舌、顿足等市井狂悖之态,不能飘忽高低轻重,也不可随意添减太过之音。唱之如游云飞天,悠悠扬扬,上下无碍。使人听了,可以顿释烦闷,气通血畅,和悦性情,才是正音。‘一声唱到融神处,毛骨萧然六月寒’,是谓唱谱之精要。”
丁周氏伤手之后举箸不便,左手用筷显得笨拙。丁永一和孙子边吃边聊,一直瞄着她,不时地帮着夹了平时爱吃的送到碗里。章禹莲也几次起身,将远菜换到近前,方便婆婆取用。
言学梅目光发呆,神情落寞地拿着筷子。
丁周氏见她不知传统奇艺瞎掰凳,也不懂弹琴操缦,两边搭不上话。暗道,这老大媳妇,上不讨老人喜欢,下拢不住孩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丁周氏轻轻摇了摇头,心中甚是可怜。
可是瞥见念娣手上那两条醒目的血红檩子,立刻又气起来。孩子无心之过,怎么能下得去如此重手!对面好意打发过来帮衬日子,却被打成这样,明日哪有脸面见她爹娘?眼看着念娣的手背红肿得越来越厉害,气得丁周氏狠狠地瞪了老大媳妇一眼。
本就味同嚼蜡,入口哽喉。吃了婆婆这一瞪,言学梅怏怏地放下筷子,转身去了。一出屋,人前强忍着的泪立刻落了下来。言学梅恨声自语道:“用筷子教训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似犯了众怒。可见,我言学梅在这个家的地位,是连一个外姓丫头也比不上的。”
言学梅边走边哭,快步直奔后院,扑身开了自己的房门。她掩门而泣,蓦然觉得阴森恐怖。缓缓回过头,见衣柜边慢慢站起一个身影。借着窗边的月光,依稀可辨穿着红衣,又高又瘦,披散着头发。言学梅后背激灵灵地发凉,感觉全身寒毛都炸立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