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窗外,月色皎然。
静院凝香,极美的夜晚。窗前的小树被微风拂过,无声摇曳着倒映在祠堂窗纸上。祠堂外的月华被窗棂一隔,分成了齐整对称的明暗。
月半浅浅,如水银般倾泻在地上,月光却明朗,将几个孩子的眉眼映照得清晰可辨。念娣走在中间,一手拉着一个。她的头发松松地挽起,拧旋盘结于头顶。风轻柔地掠过,碧色襦裙紧贴在她的身上,裙带随着微风轻扬。
招娣撅着小嘴,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姐,为什么把我们领到这里来?”
“今晚虽有月,又提着灯,可是姐胆子小,有你们俩陪着,姐就不会怕了!”她接过国毓手中的灯笼放在一边,去祠堂门口取了香,送到弟妹的手里,一人一根。她转过身,将手中的香送至灯笼口点燃,之后提起裙摆,在祠堂前跪了下来。
小国毓却不肯跪,他不高兴地小声问道:“姐!我和招娣又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罚跪?”
念娣转过头,伸手把小国毓拉到身边,含笑轻声道:“姐知道。姐没说你们做错事,也不是要你们罚跪。咱们仨从小一起长大,无论你们做什么,姐都是有责任的。姐接下来的话,不是想要教训鸿渐和招娣,而是希望你们能想一想。若是你们觉得有道理,就陪着姐跪一会儿。若是不想跪,姐也不勉强,鸿渐和招娣在一边玩儿,把香给姐,姐来把它跪完。可好?”
小国毓从小就是倔强脾气,绝不轻易低头退让。当他面对念娣的细语温言,自己就像投进温水中的冰块一样,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小国毓点了点头。不管接下来说什么,我陪着姐跪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里这样想着。
“你问过姐,为什么全家人都叫你国毓,姐却叫你鸿渐。姐说,你长大就懂了。”念娣放开他的手,转过身,双手扶膝,目光定定地盯着燃香的亮点。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道:“鸿渐!你离家多日,一回来,全家人都是高兴的!你也很开心,因为多了个妹妹。可是,还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姐这段日子住在这里,则看得一清二楚。你和三爹被德军抓走,几乎要了爷爷的半条命!爷爷四处奔走救你们,奶奶就自己操持着这个家……二娘早产、二爹肩伤,爷爷奶奶整天唉声叹气,家里愁云惨雾。二娘还在月子,一直为那日之事自责,背着奶奶暗自落泪!”
风吹落了念娣的头发,丝丝缕缕地从额前垂下。鸣虫低语,伴着念娣轻柔的诉说。国毓睫毛微动,不安地站在她的身边,细细听着。
“当时,二爹是性子急了些,可他也是教子心切。你逃了打,二爹却伤了肩……他连自己穿衣都困难,大娘又是……这些日子,家中一切琐碎都压在了奶奶身上,日日陀螺一般,一时片刻也不得闲,当真是辛苦极了。若是二爹的肩没有受伤,哪怕帮奶奶拉拉风匣子,把做好的饭菜给二娘端进屋去,也算多个人帮奶奶……是吧!”
“嗯!”小国毓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念娣避重就轻地略过了很多话。
念娣知小国毓的脾气,言语中透着分寸。虽然只是讲讲寻常日子里的琐细,但见国毓低眉垂目的样子,便点到为止不再说了。
“招娣!一些话,姐从来没和你说过。姐一直都好羡慕你……”念娣没有回头,她看上去就像在和自己说话。“姐从记事起,就没有被爹娘抱过。爹盼着儿,就给咱俩起名念弟、招弟。他不喜欢女儿,你也是知道的……”念娣眼中积蓄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娘病弱在床……她不能下厨,不能做漂亮的衣服,也不能像二娘一样教我们弹琴写字。咱家和丁家是不一样的!姐在外面捡了几片漂亮树叶带回家,都会被骂几句!你在丁家,有二娘疼爱,有奶奶宠着……你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享受着姐想都不敢想的幸福!试想,若你出生之时,没有被抱来丁家,是不是和姐过一样的日子呢?可是那天,你却拉着国毓要离家出走,说哪怕在台东镇讨饭也不肯留在这里……鸿渐在狱里,你就抛下了这个家,抛下了二娘、奶奶和所有人,不管不顾地非要在那里守着……”
“姐……”招娣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窘迫和惭愧。
“姐说这些,真的不是责怪你们,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想让你们想一想!”念娣再次一左一右地拉起弟妹的手,安安静静地说:“爷爷常说,人在祠堂跪一会儿,会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女人和孩子,是不能随便进入祠堂的。咱们不能进祠堂,就在外面跪一会儿,静静地想一想。现在,你们长大了,也有了妹妹。你们和姐姐一样,也当哥哥姐姐了呢!”
小国毓默然不语,取过招娣手中的香,上前点燃,送还给她一根。然后,两个孩子像念娣一样,都在祠堂前跪了下来。
丁永一和丁周氏并肩站在祠堂的门前。二人站在门里,把一切看在眼里,直到三个孩子离开。
风无声息,月光明亮而温柔。黑暗的祠堂似乎安静得过了头。
“这些话,你教的?”丁永一轻声问。
“若是没来祠堂,只怕我也是不知的。”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还好!”
难得二人如此安静地这样呆一会儿。丁永一低下头,黑暗之中熟悉的脸看得并不真切,但她那种朦胧的惊喜与温和,让他的心怦然一动。丁永一执起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手里。这段日子,她确实受累了,整个家全靠她撑着。
丁周氏看着凝视的双眼,丁永一的眼神像星光一样,是亮闪闪的。他一言不发,却用力攥紧她的手,那么用力,几乎有些痛。丁周氏避开他的眼神,轻轻靠在丁永一的肩头。不知怎么,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落在对方的身上。泪水迅速被衣服吸干,变得毫无踪迹。
丁周氏低低地道:“好在念娣来住,帮了不少的忙。若是招娣像她姐姐一样该有多好!念娣这孩子知道心痛人,国毓听她的。这个招娣,真是不让人省心,吃饭时还在廊前和老大媳妇闹了一出。早知如此,当年……”蓦然间,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警告自己,必须忘记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爱招娣这个小孙媳妇的,转而道:“老二那个犟种,是不肯教国毓了!否则咱们孙儿去仲家洼的私塾,也近便。天天由他爹领着,父子俩一起进进出出的,该有多好……”
“老二那脾气是改不了的,咱们孙儿又是这么个性子……”丁永一言及此,声音沉沉地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感叹地又道:“没见今儿个,老二都没上桌!”
(▲卫礼贤 Richard Wilhelm )
“许是老二怵着章老先生呢!”丁周氏转念一想,也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今天国毓去东厢房看妹妹,爷俩遇上了。两个人都把身子扭了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这父子俩,一个执拗,一个倔强,长此以往,如何是好……我听国毓和他娘说,他想去卫大人的德华神学校。”
“不行!“丁永一立刻道:”那是德国人办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咱小孙子说,也是有中国学生的!潍县拳匪闹得凶,那边文华中学的几个学生来了青岛,给洋人当学生。”
“那也不行!”丁永一断然道:“德国人在青岛办学,并不是坏事,但得看到坏处。德国侵占青岛之后,在这里设教堂,办学校,并非造福一方百姓,而是培养他们所需要的各种人才。又是开德语学校,又是要办船坞工艺厂徒工学校。农事试验场、林务局、铁路,也都在招学生。学习外国的先进技术,固然是好事,但这些孩子长大了,必然服从甚至亲近异国。”
“孩子大了,他爹不肯教,也不能在家野着!国毓聪明,又爱读书!跟着先生读书写字,多个人管着,总是好的!”
“怕是难啊!”丁永一从胸中、口腔中吐泄出长长的一股气,他心中装着太多的事。“书读得越多,越是有主意。想想今天他对待狱长汉斯的那份心机,再看看借回来的书。洋人看那本《官话类编》是用来学习汉语,他却是用那本书揣摩洋人。”
(▲《官话类编》)
老两口站在祠堂里,黑暗之中望着对方。从祠堂祖宗轴子的方向看去,二人的身影映在那两扇门的窗纸上,像司门一样。
丁永一说完那番话,久久不语。他拉开祠堂的门,看着外面,看着远方,心中漫漫泛起一阵忧虑,也掺杂着许多期盼。
“国毓这孩子,以后得多花些心思。越是聪明胆大的孩子,越容易误入歧途!”丁永一低声道。
他的话,似乎在叮嘱丁周氏,也似乎在告诫自己。
夜色之下,万籁俱寂。
第二天一早,两个孩子给了丁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念娣早早地起了,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招娣把洗脸水送进爷爷奶奶的房间,丁周氏非常意外,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把小孙媳妇紧紧地搂在怀里。小国毓此举却是颇为艰难,念娣劝了些言语,又陪在他的身边,终于把洗脸水给爹娘送了进去。
“爹、娘,儿把洗脸水送来了。”小国毓低低地说完,抽身回了。
丁廷执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饶是如此,章禹莲依然高兴得落下眼泪。
正房里,丁周氏挽起丁永一的袖子,递过毛巾,嘴里不住地夸,孩子长大了,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