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吃得精细,当然吃不惯!”丁廷武接过,自己咬了一口,“不想吃就不吃!反正你的饭很快就来了!”
“我的饭?”小国毓奇怪地问。
“你在这里,三爹也跟着沾光!”丁廷武大笑道:“你是爷爷奶奶的心尖子,哪能让你屈着?豁出老命,也得把你赶快弄出去!就算一时半会儿去不去,也不会让你吃这个!”
小国毓也笑。他见旁边躺着的还是不动,爬过去伸手去拉,问他怎么不吃,却没有任何反应。小国毓见那人面向里,也不知道死活,便双膝跪在地上,用力翻过那人的身子。
那人显然入狱久了,衣服已经烂成了碎布。他躺在尿罐子旁边,有人撒尿时溅射在他的身上,又臊又臭。翻过身之后,小国毓被吓了一跳。他闭着眼,污秽的脸因为长相极丑,而显得阴森可怖。见那人没有反应,小国毓定了定神,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腿。最后,端起粥,灌了几口。粥水顺着肮脏的胡子流了下来,只灌了少许进去。
这时,牢房外传过来脚步声。看守在门口喊了丁国毓的名字,正如丁廷武所预想的那样,丁家送进来了食盒。小国毓掀开,给里面受欺负的几个分了。自己取了汤勺,端了小半碗粥,回到躺着的那人身边,用勺子一下一下地喂了进去。
忙完,小国毓悄悄告诉丁廷武:“那人不行了!腿都黑了!”
斜对面的父子一直低声呜咽,小国毓爬过去,问为什么哭。父子说是被冤枉的。父子二人在朗德曼凯尔公司做杂役,那是一家酿造德国酒的新公司。从德国进口的酿酒原料莫名其妙地着了火,所以被抓了进来,等待法官定罪。
(▲朗德曼-凯尔啤酒厂)
丁廷武无心细听。他担心自己成为德军的诱饵,让抗德义士和兄弟们落入陷阱。傅初二能自行逃走,说明伤势不重。他平安之后,必然打探丁廷武的下落。得知丁廷武入狱,他定会舍命相救。回到傅家埠,联络人马,寻找关押地点,劫狱……也就是说,丁廷武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一定会出大事。
一夜未合眼,吃过东西,丁廷武又困又乏。见三爹打瞌睡,小国毓回到丁廷武身边,用手拉住了他的腰带。有侄子在身边提防阎二等人,丁廷武稍稍安心,索性合衣躺下了。丁廷武担心小国毓有闪失,把他隔在了自己的身后。丁国毓眼睛盯着阎二等人。只要有人发难,我马上拉腰带叫醒三爹,再狠狠地揍你们一顿,小国毓想。
困倦疲累尽数袭来。小国毓拉着丁廷武的腰带,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坐直,努力抵抗着睡意。
阎二知道出狱之后,丁廷武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横竖都是死,不如舍命一搏。他如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二人,寻找下手的时机。
迷迷糊糊之间,小国毓只觉有黑影带着风压了过来。他睁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最先站起来被丁廷武一拳挥在下巴上的人,手握着早藏在狱中的一段尖利的树枝,已经恶狠狠地刺到了丁廷武的咽喉。他的脸肿得完全变形了,口鼻中凝结的暗红发黑的血,眼中满是血丝,面目狰狞地刺了下去。与此同时,阎二已经像秃鹫一样在半空中落了下来。他右臂已伤,但却高高地跳起,越过丁廷武,左手像鹰爪一样卡向小国毓的脖子……
小国毓知道不好,扯着握在手中的腰带,拼命地向后一拉。腰带却像断了一样,却丝毫未着力,整个身体直接向后摔去。在这瞬息之间,小国毓见到一只干枯的手,扯在丁廷武的脖领子上。
丁廷武被迅猛的力量一拽,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他本就没敢睡踏实,一惊之下倏然而醒,双目暴瞪,右掌压住刺向咽喉的利器,左拳拼命挥出,结结实实地击中敌人的前额。眼看阎二半空中恶狠狠地跃过自己,丁廷武心中大骇。
人躺在地上,拦已经来不及了。丁廷武单臂撑地,腾身而起,一脚把暗算自己的人踢开。他站稳身形,拉开架势,准备拼命一战,却发现冲上来的只有两个人,另外几个都是怯的,一直没敢动。丁廷武旋即转过身,惊讶地发现阎二已被制住。他被重重地击了一掌,人已经晕了过去。小国毓倒在一直躺着的那人身上,被人事不省的阎二重重地压在身下。
丁廷武提起阎二丢在一边,见侄子安然无恙,刹那间心安。他心有余悸,抱拳朗声谢道:“多谢仗义相助,拜问英雄尊姓大名!”
那人没说话,挣扎着坐了起来。见他艰难,小国毓又帮了他一把,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坐直。他头发脏得结成了硬块,面无人色,丑陋至极,形如厉鬼。
他似乎很久没坐起来了。长吁了一口气,喉咙间发出怪异的一声响。过了一会儿,他用失神的眼睛看了看丁廷武,用嘶哑如金属摩擦般难听的声音问:“你是老茶梗子家的老三吧!”
“是!敢问您是……”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转过头,看着小国毓,喃喃地道“我迟三一辈子不欠别人的!临了,却欠了一顿饭……”
丁廷武听了名字,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细细打量,终于认出此人就是青岛第一家茶馆,兴顺茶楼的掌柜迟肇成。此人失踪多年,没想到原来被关在这里。
迟肇成是浮山所的一名军户之后,一身好武艺。他的八卦游身连环掌,步法敏捷,掌法神出鬼没,地痞混混都不敢招惹,人称迟三爷。迟肇成长相丑陋,打了一辈子光棍,在青岛口开茶馆,本打算颐养天年。
胶澳设防之后,因为军费短缺、时间仓促等原因,没有拓荒兴建,而是把总兵衙门和兵营建在村子附近和平坦的耕地上。兴顺茶楼被强行拆除,迟肇成仗着武艺高强反抗,被官兵关了起来。德占胶澳,清军退走,迟肇成之案无人理会,人就一直在狱中押着。
“既然是老茶梗子家的,送你两把茶壶玩玩儿……”
“谢爷的好意……”小国毓笑道:“等爷出去了,留着自己用……”
“小崽子倒会说话!”迟肇成听了讨喜的话,神情涣散地笑了一下。他从身上撕下了一个布条,系在小国毓的手腕上,耳语了几句,就又躺下了。
离家出远门,在亲人的手腕上系上一个布绳,是从小云南来的山东人中流传的古老习俗。迟肇成自知将死,他无儿无女,就将布绳系在了小国毓的手腕上。他在弥留之时,受了一饭之恩,一掌击出倾力相救,人亦灯枯油尽。
迟肇成从那天躺下,就再也没起来。
第七天一早,小国毓去叫,已经没有了气息。迟肇成脾气怪异,兴顺茶楼经营天南地北各种茶叶,与丁家却算不上茶亲。丁廷武念其同为军户之后,又有援手之恩,脱了自己的衣裳,给迟肇成换了身齐整的,自己穿上了那身满是尿骚味儿的破烂布。
迟肇成被抬出去之后,丁廷武缓缓抬起头,看着侄子心无旁骛地练习螳螂拳法。几天来,小国毓已经习惯了牢饭,他把丁廷武教的一套螳螂拳练得有模有样。小国毓身形多变,身体左旋右转,时高时低。螳螂拳讲究快而不乱、刚而不僵、柔而不软。小国毓很早就学了招式套路,已小有根基。狱中闲来无事,丁廷武细细点拨,无论短小快捷的偷漏手,还是肘靠擒拿地趟摔打,都呈精进勇猛之势。
丁廷武的心中,却升起从未有过的懊悔和自责。从刚入狱的那个食盒开始,外面再无任何消息。
他俯身拾起一个小石子,在墙上又划下了一条代表入狱天数的印记。坚硬的石子握在手中,拳头重重地砸在牢房冰冷的石头墙上。丁廷武甚至悲观地想,自己和小国毓会不会像迟肇成一样,在这座监狱里被关押到死……
狱外音讯全无,一定是发生了棘手之事。
待续……
034 第一家啤酒厂朗德曼凯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