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娣不像国毓、招娣,白天从不睡午觉。她每天练完琴,就赶紧回粥铺帮忙。累了一天,笔蘸了墨画在嘴边,居然没醒。胡子画好一半,半张脸压在下面。小国毓捂着嘴吃吃地笑,提笔守在一边,忍着内急,耐心地等待画另一半胡子的时机。
寂静的夜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呼喝之声。
丁国毓马上丢下笔,来到院子里。声音稍微真切,是远处的人马吵杂之声,西面的夜空亮了起来,红通通的火光。小国毓悄悄打开院门,来到街上。他贴着墙边的黑暗,循着声音和火光跑去。
顺着街道,没出去多远,就见两个人飞奔而来。后面远远地追来一队德国骑兵,紧接着几声枪响。前面那人踉跄了一下,显然是中了一枪。小国毓眼尖,认出跑在后面的是三爹丁廷武。
(▲青岛德军组建的华人连)
丁廷武混入华人连,目的就是瓦解这只德国人组建的队伍。到了年底,华人连队一半的人都做了逃兵,而且是带着武器一起出逃。有了马和枪,丁廷武带着兄弟们,白天在华人连正常操练,夜间溜出来,四处袭击德军部队。这种袭扰给德军带来许多麻烦,但抗德义士们也面临巨大的威胁,尤其是凤台岭附近的德军驻军。
凤台岭,原名烽台岭,因山顶上有明代的烽火台而得名。德军占领青岛之后,将它更为毛尔提克山,也称毛奇山。山下驻扎着一小队德国马队,当地的百姓俗称“马房子”。这只部队设施简陋,人数不多,但担负着巡逻、侦察和通信任务,位置恰好在青岛的中心腹地。德国骑兵小分队每天从这里出发,骑马去青岛周边地区巡逻。抗德义士们在行动中,屡次吃了这只骑兵部队的大亏。于是,谋划将其拔掉。
青岛市区,军户骑兵白天很难进入,骑马超速立刻有巡捕拦截。端掉马房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火攻。点燃草料马棚,之后趁乱夺马逃走。火烧马房子,去了十几个人。远远地看着,只有几个德国士兵燃着篝火,谁知却是德军的布下的陷阱。那些简易的活动平房和军用帐篷之中,冲出许多全副武装的德军。
(▲德国士兵)
丁廷武和傅初二为掩护兄弟们撤退,各自拎着一只火把,吸引了大部分德军,沿着东镇路亡命奔逃。
只有进入台东镇的棋盘街,在民居中藏起来,才可能在德军骑兵的追击下逃生。
二人眼看就进棋盘街,傅初二却中了一枪。丁廷武哪肯丢下生死兄弟独自逃命。他扛起傅初二,继续拼命地跑。
眼看后面德国骑兵追了上来……
小国毓在黑暗中压低声音叫:“三爹……”
丁廷武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小国毓在黑暗中窜向街的对面。那里是一户台东镇居民的墙外,两块石头架着木板,上面堆着冬天当柴的地瓜蔓、玉米杆。小国毓飞快地跑过去,撩起干枯的地瓜蔓,露出平日和小伙伴们捉迷藏时的洞口。丁廷武背着伤者逃,定会被捉。他顾不得细想,径直奔了过去,将傅初二塞入洞中。
两个孩子藏在里面很富裕的洞,被一个大人填得满满的。
丁廷武从柴垛上扯下几把,将兄弟藏了,拉着侄儿又逃。小国毓回头看,发现傅初二钻的时候,在石头上扶了一下,赫然一个血手印盖在上面。德军马蹄声已至街角。丁国毓使劲甩开三爹的手,跑了回去。丁廷武反手去拉,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就地一个侧滚,贴着墙边躲在黑暗之中观察。
只见小国毓飞快地解开裤子,一泡急倾泻而出……
德军骑兵追至。最前面的骑兵见到人影,立即举起了枪,就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发现是个正在撒尿的孩子。那个中国孩子回过头来,长长地打着哈欠。听到大声喝问,孩子似乎被吓傻了,连嘴巴都忘了合拢,提着裤子,连连向后退去。
紧接着,又有几个德国骑兵追至。
(▲毛奇兵营骑兵)
听到喝问,小国毓懂得德语,却装出害怕的样子。他拖着脚跟向后退,用趟泥步把地上散落的地瓜蔓和玉米杆,将身后的洞堵了个严实。
见是孩子,一个德兵跳下马来,急切地用蹩脚的中文问:“有没有看到人……”
小国毓心中暗笑。他装出特别害怕,连话都说不出的样子,一边躲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
另一个德国兵见了,拎着枪大声吼道:“你想骗我们,我明明见人往这边逃了!人在哪儿,快说……”
小国毓不再说话,立刻捂着眼睛哭了起来。他边装哭,一边从指缝里观察,往丁廷武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个德国军官追至,纵马赶了上去。他拦在小国毓的前面,跳下马,用流利的中文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和三爹在后院睡觉……被尿憋了起来……迷迷糊糊,也不知怎么就在这儿了……”他装出被吓得迷失方向的样子,大哭着要回家。
丁廷武听小国毓把自己择了出来,又要独自一人引开德军。他担心侄子危险,马上借着黑暗退至街角,拐到后街,一路狂奔,到丁家后院翻墙而入。
丁永一已经起了,听后院有人跳了进来,正要去查看。只见丁廷武气喘吁吁地冲到前院,边脱衣服,边往外跑。他顾不得向丁永一解释,脱成了赤膊,又把头发弄得蓬乱,像刚刚睡醒一样,跳出大门跑了出去。
丁廷武裸露上身,光着脚,找到丁国毓。叔侄二人马上被几个德国士兵围了起来。德军盘问了几句,丁廷武对答如流。德国军官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听追捕的士兵说身形有些像,只是没穿衣服。他即刻押着二人,入户搜查。
德军闯入丁家。
丁家人全部被集中在院子里。德国兵翻箱倒柜地乱翻,未见与疑犯相似的衣物。
德国军官发现厨房有火光。他快步进入厨房,趴在炉口看,却发现是燃烧的玉米核。谁家这么晚做饭?他怀疑炉膛里,烧的是疑犯的衣物。
(▲厨房)
德国军官怒道:“为什么半夜烧火?”
丁永一正要答。德国军官一挥手,丁永一立刻被德国兵按住,并且被押到一边,不许说话。
他挑了两个孩子,严厉地大声喝问:“说!烧的是什么?”
招娣生气地瞪着眼睛道:“我偏不告诉你!”
德国军官,接过灯,照在姐妹俩的脸上。他见念娣的脸上,画着半撇德国人的卷曲胡子,心里有些好笑,不由得缓和了口气,问念娣:“为什么这么晚会动火?”
念娣定了定神,答是弟白天挨了打,没好好吃饭,所以夜里起来热热再吃。
刚才,丁永一知情况不妙,马上将丁廷武的衣物塞入厨房炉中烧了。扔进炉中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取了自己的衣服,送去丁廷武的屋,同时铺了他的被子,就像人刚刚出被窝一样。念娣也醒了,她跟在丁永一的身后跑进厨房,眼看着爷爷拼命地推拉着风箱,将烧着的衣物吹走。丁永一去院里应付闯进来的德国兵,她又填了些玉米核、豆梗等柴火将衣物余烬盖了……
德国军官分开丁家人,每一个人单独盘问,连丁廷执肩膀上的膏药都揭开验视。那些红肿显然不是装的。丁廷执伤得严重,定然不会是疑犯。虽然怀疑丁廷武,但没有任何证据。
德国兵又气又恼。眼看就能抓到肇事者,又打伤了其中一个,却被引到这里来。耽搁了这么久,真正的疑犯早已逃得远了。
丁家人以为找不到证据,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德军要以“夜行不挂灯笼”的罪名,将人带走。
“德属之境章程规定,晚自九点至清晨日出时,禁止华人在街上行走,若走也应自己或命人燃灯笼一个才可!”
“大人!”丁永一急了,连连辩解。“台东镇现在已经有了路灯、电灯,此条章程应已无效了呀!”
“台东镇是已经有了路灯,但这条街上没有!街是黑的,中国人出门就得提着燃灯笼!”
“可我那孙子还小……还是个孩子……”
德国军人不由分说,将丁廷武和丁国毓强行押走。
丁永一知道再说无益,好在“夜行不挂灯笼”不是要命的大罪。他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给丁廷武披着。
(▲德国士兵)
丁周氏一直站在章禹莲的身边,不住地小声安慰着她,娘俩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见德国兵走了,丁周氏赶紧去扶章禹莲进屋。刚才她心中又急又怕,眼瞅着小儿子和孙子被带走,别说哭喊,就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惊了老二媳妇。章禹莲第一胎,丁廷武被绿营官兵抓走,她就是受惊早产,生下国毓。婆婆来扶,章禹莲却没动,只是颤声叫了声娘。不规律的宫缩袭来,持续时间短,间歇时间长,痛感越来越强烈。
听了一声颤巍巍地小声唤娘,丁周氏心知不好。她脸色大变,声音也失了腔调,混乱地狂喊着让人取来灯火。只见章禹莲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
地上已经一滩血……
待续……
033 但泽街华人监狱,险中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