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婉婉回过头,半张面孔在烛火映照下,浮现出宛如花叶生长的蓝紫色纹路。
“已经送到太傅府了,与您为星炼小姐准备的安魂药放在一起,回来的人说是韩公子收下的。”
弥乐点点头,他量韩水月也不敢乱扔自己的东西。
…
月凉如水,树影扶风。
弥乐懒得再作白日那副衣冠楚楚的繁琐装扮,只从架子上取下一宽敞外衣披在肩头,就便去见那位不请自来的楚大公子。
一路渺渺飘飘行过回廊。
见厅中烛火缭缭,端坐一位紫衣华服的俊美青年。
青年神思专注,右手轻抬拈着一枚圆润白子,正专心致志就着火光和自己下棋。美貌侍女立在一侧,淡红衣裙仿佛火焰舔舐后微微融化的蜡痕。
如果姬有瑕在场,估计会非常惊讶,琨霜别院竟然还有自己没见过的侍女。
弥乐却不管楚兰舟这挑灯执棋的画面有多意境深远,他走到厅门处时就直接发问:“你来找我是为了楚暮沉?”
楚兰舟抬起头,面如冠玉气度不凡。
“我好歹也是你二哥少时同窗,且交情不错。圣师未免对我太不客气了些,你们兄弟之间感情竟原是如此不睦的吗?”
弥乐与他相对坐下,顺便对名叫悠若的红衣侍女吩咐:“你退下吧,去随婉婉一起。”
侍女悠若点了点一张漂亮的朱唇粉面,静静退开离去。
楚兰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伊人的背影,直至其消失不见,才略带遗憾地感叹起来。
“你这别院的侍女倒是清艳脱俗,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可惜就是性子太闷了些,适才我与她说了半天话,她却连个名字都不愿告诉我。”
“不错,”弥乐倒是对自家侍女的态度很满意,“我从前便告诫她们,不要与陌生人、尤其是男人说话。”
他端起茶水端详一眼,却不喝,只拿出那张被做了手脚的溯血符:“弥家兄弟不劳阁下费心,不过阁下和楚暮沉当是没什么感情。”
楚兰舟神情微讶:“你知道了?”
弥乐不语。
他虽没召出楚暮沉的魂灵,但那捧遗世砂却从楚暮沉的血肉之中幻出了他生前最深的执念。
血婴触地而问天,生前死后皆决绝。
而楚暮沉的死相也实在异乎寻常,据麒麟后来私下与他所言,楚暮沉从它身上抽出的仙灵应该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全尸,可这草包偏偏寻了个宅中至高之处、选择这种惨烈无比的“骨肉分离”之死。
骨肉分离。
——弥乐回忆着楚暮沉血海飘零的苍凉景象,很明显就在诉说此人身世有异。
楚兰舟面上笑容愈深,他将手中半天未落的棋子丢进玉篓:“清泷圣师果然慧眼如炬。”
“楚暮沉是我父亲当年被一青楼女子设计所生,那青楼女子后来抱着孩子上门勒索,正逢我母亲难产生下一个死婴。我父亲为了不令母亲伤心,便依那青楼女子所言,以千两黄金换取了她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楚暮沉。而我母亲不知实情,自小就对楚暮沉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非常宠爱。父亲和我见母亲开心,也就只把他当做个能讨母亲欢心的玩意儿养着。”
弥乐问道:“那他三年前因何搬出你家祖宅?”
楚兰舟面含轻蔑:“那时他不知从哪个聒噪下人口中听到了所谓真相,认定我母亲杀母夺子,冲进书房和我父亲大吵一场。父亲大怒,直接令他搬到楚家名下的其中一间大宅,衣食钱银供给依旧,只是人,就再也不必回来了。”
弥乐问:“楚暮沉当真三年内都没回过楚家?”
楚兰舟摇头:“不曾。只听说他在离家那天突患疾病口吐鲜血,祖父念及他毕竟还是楚家子孙,便特意请了御医为他调养。若不是这回听说楚暮沉死了,我还以为他仍在继续打着楚家名号流连花船,妄图去找他那个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亲生母亲呢。”
弥乐觉得逻辑合理,如此说来,楚暮沉应当就是死于三年前的那场急病。
可,他一个已死之人,又是在什么样情况下、或者说在什么人的指点下,得到了麒麟之灵?
楚暮沉虽死犹生,对那幕后之人又有何益?
其中疑点重重,但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查清。
楚兰舟继续说道:“楚暮沉的死讯传来之后,我母亲实在过于伤心,进宫求王上下旨请圣师出手查出真相。但我父亲又担心圣师这么一查,很可能就会毁了他的官场清名,同时也伤了他们夫妻情份。因此我虽明知圣师见我不喜,却也不得不上门前来碍一碍圣师的眼了。”
弥乐心道确实碍眼。
他无意理会楚家满门的一窝纠缠不清,但同时也不得不隐瞒麒麟在楚暮沉之事上所露的痕迹。
否则王上一旦知情,那天下间的最后一只仙兽,恐怕也就要为他的长生之路歃血奠基了。
于是弥乐干脆快刀斩乱麻道:“我会禀明王上,楚暮沉公子死于怪病缠身。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楚兰舟连连点头,把桌上镶了金边的玉匣往前一推:“多谢圣师。”
“不必。”
弥乐冷言拒绝。
楚兰舟忙道:“圣师误会了,这匣子乃是兰舟受家中长辈所托带来,还请圣师能寻个时机,帮忙转交给虞渊王世子。”
长辈?弥乐道:“瑶妃娘娘?”
“正是。”楚兰舟道,“姑母十多年来思子心切,然深居宫中不得探望。得知圣师与世子殿下感情甚笃,又恰逢近来世子十八岁生辰将近,便想求圣师能够出手相助,稍慰几分他们的母子情谊。”
“……”弥乐本想再次拒绝,然而思量半晌,一番推拒之词愣是结结实实堵在了牙关。
毕竟说起来,姬有瑕的身世其实也与楚暮沉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不同的是楚暮沉之母千金易子杳无踪迹,而姬有瑕的母亲,却还有机会为他备上一份生辰之礼。
来日方长,或许往后,这母子二人还有冰释前嫌的时候。
弥乐动了动嘴唇,还是道:“我答应了。”
楚兰舟得逞一笑。
眼前此行目的皆已达成,他生怕迟则生变弥乐后悔,连忙起身致谢,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离开。
直到离开琨霜别院的大门,可怜的楚大公子才抽空揉了揉差点坐断的腰,满脸不加掩饰的抱怨:“若不是为了父亲母亲和姑母,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见这个碍人眼睛的弥乐!本公子真是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