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乐是午后时分到来的。
这位少爷还没睡醒,整个人是被“端”进殿的。
端人的是个身形高壮的中年男子,面貌周正,肤色是略有些深沉的黑。
令姬有瑕惊讶的是,行走在如此酷寒之中,他竟只穿了一件春夏时节的深青麻衣,衣料单薄,丝毫掩不住底下如狼似虎的肌体。
两边肩头挂着个类似书箱的木架,将弥乐稳稳架在身前,健壮宽阔的肩背化作肉盾屏风,任凭外头如何天寒地冻,也愣是没有一丝雪花沾到弥乐的边儿。
看上去,仿佛田埂间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青牛。
青牛兄边上还有一位粉衣娟秀的女子,面貌看来二十出头,身似一段扶风弱柳。
只见那弱柳姑娘伸出拢在袖中的洁白手指,往弥乐面颊上轻轻一拍,柔声唤道:“公子,该醒了。”
弥乐天塌不惊的眼皮子才终于微微动了动。
见此,青牛兄便在殿中寻了张凳子将人放下,他的举动温柔且迟缓,仿佛弥乐是个丝毫禁不得磕碰的玉娃娃。
而等玉娃娃的屁股终于落了凳,弱柳姑娘又将手中提篮打开,捧出一碗香气四溢的汤,喂到了弥乐嘴边。
看那架势,要是情况允许,说不定她能直接喂到嗓子眼!
姬有瑕已经张大了嘴——他觉得这两人的配合,透露着一种一言难尽的默契。
寺中众人也都是目瞪口呆。
虞渊王还好,虽然从气质上完全看不出来,但他好歹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出身,再怎么奢靡荒唐之事落入眼中,也能做到见怪不怪。
但苍夷方丈和那些武僧们却从没见过弥乐这般做派。
至于为什么没见过呢?
姬有瑕低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就从来没在正午之前见过弥乐。遂不成想,所谓圣师竟是如此惫懒之徒。
眼前的画面,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凡人们,陷入巨大冲击当中。。。
那厢,弱柳姑娘福了福身子,又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她的讲话。
“我家公子虽是世外草民,却谋万民生计,接任圣师以来,每夜都要替王上观星卜卦,为天枢国民祈福。因此白日里精神难免不济,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她顶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缓缓说着,说完,还要掏出手帕压一压眼角泛起的泪花。
“……”
众人一听赶忙摆手,坚决不背这口不管苍生万民死活的黑锅。
虞渊王代表发言,称圣师为王为民忧心至此,我们凡夫俗子等一会儿是应该的。
哼!姬有瑕冷冷一笑,对这群日渐虚伪的家伙嗤之以鼻。
尤其是他爹,明明排兵布阵上了瘾,守时守诺守出病,连他上回练功一不小心站错了一个桩,都被揍得哭爹喊娘!却独独栽在弥乐这个小虚伪精手上。
不多时,玉娃娃弥乐终于回了魂,先是一脸困倦地对着王爷方丈问好点头,随后问何人求救。
来人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一起来的。
三人中为首那个胖到流油,穿金戴银满脸横肉。
他手里端着只方方正正的大金匣子,边缘处沾着些许泥土。一看见弥乐,就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姿势往前一冲。
姬有瑕只听房梁地板轰隆隆一震,那胖子便已“噗通”跪倒在弥乐面前的地上。
他身后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看装扮是管家,管家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约莫只有两三岁,小脸通红烧的迷迷糊糊的,貌似病得不轻。
最后剩下的男子又高又瘦形若麻杆,倒是斯文有礼,没被点到便一直安静沉默地待在一旁,还背着个分量不轻的竹筐。
说到这竹筐姬有瑕便有些奇怪。
先前他明恶师兄觉得此筐太沉,想帮男子卸下。男子连连道谢,却仍坚持自己背着。
师兄便不再勉强,又看这人寒冬腊月衣衫褴褛、估计不太抗冻,遂将他引到了另一角火盆边上,还给了他一个适合烤火的矮脚小凳子。男子依言坐下,仍将竹筐挨着腿边放好。
姬有瑕瞟了半天,只瞟到一层盖得严严实实的稻草,也不知稻草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弥乐的眼神在这几人身上来悠悠转了一圈。
随后还是先问脚下跪着的胖子:“所求何事?”
胖子当场哭了起来,参差不齐的黄牙里混了个金的,死了爹似的开始说了起来。
这胖子姓李,家中世代行商,且生意做得还不错,商行店铺几乎已经开遍了整个天枢国。可这些说到底,靠的不是他的生意头脑有多精明,而是五十年前,他祖父捡到的一只河蚌。
那会儿年头不好,正逢十年一遇的大旱。
他祖父跟着村子里的逃荒队伍,一路上啃草根吃树皮,瘦得简直没有人模样。就是在这般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的情况下,他祖父一时失足从坡上滚下,滚到了一处已然干涸的水潭边。
待他头昏眼花地醒来,便发现面前淤泥之中,嵌着一只巴掌大的金色河蚌。
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这一小块河蚌肉几乎就是一口从天而降的救命干粮。
但他祖父最后却没有下口。
据胖子所说,他祖父是个很有远见之人,觉得一时充饥不过饮鸩止渴,与其再遭受一轮苦厄折磨,不如就此早登极乐!
于是他将那河蚌按在心口重新躺下了,想着如此这般背靠泉眼、再拿几把黄土一盖,也算是传说中的含笑九泉。
没成想那河蚌竟然颇有灵性,好像知道自己小命得救,蚌壳微张,竟在他手掌心上吐了粒尾指尖大小的金色珍珠。
当时珍珠名贵,是贵族人家才用得起的稀罕玩意儿,这一粒又成色极佳。他祖父大感惊异,顿时涌出浑身力气,一口气走到城中将珍珠变卖,进而辗转做起了小生意。
那只其貌不扬的河蚌也被他祖父养在家中,当做招财灵物好生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