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下游水面极宽，有时几乎看不到对岸。

船近南京，华英边指边说：

「南边是紫金山，又名钟山。南京位于紫金山麓，明代以前叫建康、金陵。在这里建都的王朝或很快迁都，或很快灭亡……」

渊明打岔道：

「抗战时我们的首都搬去重庆，看来现在又快要搬了……」

船至下关，有人来接华英及四儿女上车，向东南驶入市区；至琅琊路附近，屋宇转大，围墙转高，街道转宽。路旁大树遮天，行人稀少，车速减慢，华英道：

「我们暂时住在这里。」

转瞬秋去冬来，黄家没有暖气设备，每逢星期天便全家总动员，一起到鼓楼附近志人的办公室洗澡。过年的时候志人正在前方视察，对渊明来说，真好！他和二中及附近的小孩一道儿放鞭炮，一道儿闲逛，昼夜不分，直到身子冷，炮、香不足，或眼睛实在困得睁不起来才回家，好像黄家已扩至街上。志人在家的时候越严，不在时渊明就越野。太严他不能读书，太野也不能读书，难怪他的成绩从没好过。

一天，他经过街口的小店，老板跟他说：

「要不要美国巧克力？」

「没钱。」

「不要钱。」

以后他经常去小店拿巧克力。有人说中国的落后可从巧克力的质量看出，难怪石桥没有巧克力。至月初，老板去附近的公馆收帐。志人好面子，不得不给钱，并痛骂痛打渊明一顿，打到他再不敢走近这家铺子。

不久黄家搬去广州路。志人有时亲自督工，把这座现代大观园建造起来：园前是门房，晚上门子、三轮车夫、厨子及其他男工都睡在这儿；一过门房，即可看到通往半丘、用水泥砌成的宽阶长径；长径周围盖着竹架，架上种植着各种花草及长绿爬藤，爬藤里暗藏着各色灯泡。这样，行走其间，白天不必晒太阳，晚上不必摸黑，有客人来访，门子又可马上挂电话给总司令∣∣华英对丈夫的尊称。渊明最喜欢「捉住」客人的女儿，陪他在径里玩耍，沐浴在鸟语花香里。径旁屋后，种植七十二种不同的树木。看来，三春以后，大观园将变成大果园。

一天，副总统李仁在小客厅里等志人，问渊明道：

「你长大以后，要做甚么？」

「做总统。」

事后李仁对志人说：

「你的长公子童年怀大志呢！」

老师说「爱国匹夫有责」，故立志做总统，绝不是说着玩的。

渊明在汉口路小学念书。这间学校是邵力子办的，课程十分先进，四年级开始教英语。只是渊明性格倔强兼古怪，拒绝学b、d、f……，说它们不是方块字。家庭老师劝他，说懂英文才能学习原装的西方文化，却劝不来。因此他只学会am、are、were、wear……。当初老师用英文叫他渊明黄，后来叫他方块黄！

常识课不考试，老师说：

「猿猴是人类的祖先……」

他打岔道：

「许多年后人类又进化，说我们跟猴子差不多。」

老师给他常识九十五分，全班第一。从此他爱上常识，在不知不觉中把常识扩张为各门学科基本的知识，远远地超越老师所教。

操行也不考试，第一名由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获得。

不久，政府宣称要死守南京。渊明写成一篇长文，畅言南京守不住。文章前面是妈妈跟他说的话:

十年前说死守南京，结果临时放弃，天险成天敌，十万军队渡不了江，混入民居，被敌人杀害，殃及平民百姓。现在又说死守，看来，我们又将光荣地撤退！

志人看罢，说：

「十岁小孩论国家大事，论得好！」

在渊明记忆里，严父称赞他这是第一次！但志人并没「听」渊明的话。有人出六十条黄金买大观园，他说：

「我们跟国家共存亡，绝不变卖房产，绝不动摇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