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橙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是在清晨的早餐时分，他看到最小的弟弟端着一盘龙须酥嚼得起劲，一下子就警觉起来，因为汗青从来不吃带绒毛的东西。

汗橙听说人们通常会牢记最后一梦的内容，因此猜测自己即将苏醒。

果不其然，数秒过后，他感到一束强光迎面照进房屋，随即弟弟们如水汽一般蒸发，眼前只剩下一团明暗相间的晃影。

汗橙醒了。

他从开敞的冬眠舱中坐起，身周烟雾环绕。

意识仍旧沉昏，四肢尚且麻木，他无法即刻行走。

茫然环顾四周，看见上下左右整齐排满的空无一物的冬眠舱，艰难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汗橙向叫醒他的A.I.盖丁询问沉睡的时间，后者回答刚好满三千小时。“地球上过去了多久呢？”他追问。盖丁又重复了一遍答案。

“别开玩笑，亲爱的，”汗橙用力挤按鼻根，感受到身体的各项机能在逐渐恢复，“你我都清楚时间的相对性，物体经历加减速，其内部的时间流速会相对外界变慢，换句话说，保持‘匀速’的地球应当过了更久的时间。”

“您说的不错先生，但这艘飞船的运行模式并非您所想象的那样，从地球到现在的水星轨道以内，整个过程，它的加速度始终接近于零，因此同外界不存在时差。”

（不存在时差，这怎么可能！日地之间相距上亿公里，就连光都要走上八分钟，三千小时抵达，最高时速必须超过五万。然而登船时的飞船相对空间站静止，速度不到要求的六成，不经历加速怎么可能……）

男人的眉心皱出深壑。

（难不成还有其它实现超远距离移动的方式？）

带着疑问，他浏览科学志，果真在信息海中找到两个名叫虫洞和曲率引擎的理论概念。

它们之中，一个能让三维空间像二维纸张一样对折，从而令穿越物体实现空间跃迁，一个则通过改变前后空间的缩胀，让飞船以光速保持自由落体，二者均无需大幅改变飞船加速度。

（空间扭曲技术吗？看来又是被后原人和原生人们藏起来的秘密。）

汗橙犹疑的工夫，盖丁又补充介绍说，“不用怀疑，先生，我实话实说，不会撒谎。人类的先锋征服木星、土星后，便推行了一系列太阳系管理政策，其中便包含了‘限制载人飞行器瞬时加速度，保持行星带内一切人类活动时间同步’的条款。”

“限速令，时同步。”汗橙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便即刻明白了原生人定下如此规矩的原因。

（为了方便统治，和中国古代秦一统天下后颁布的车同轨、书同文政策一个道理。）

汗橙点头，起身走出冬眠室，无处不在的盖丁透过门框的微型扬声器指引他沿唯一的走廊行至尽头。男人照做，没走几步便察觉到蹊跷，脚下的地板每一块都上扬着微小弧度，笔直地向前延伸，直至与天花板重合。

“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带我上哪儿去？”汗橙忍不住问。

头顶的盖丁在三秒后作出应答。“先生，您现在位于生态母球北极外表面的环形对接仓，依照管理者的指示，请您继续直行，前往走廊尽头乘坐电梯。电梯将会带你横穿星球外壳，直达母球内表面的极点中转站。您需要在那下车，与等候已久的管理者会和。”

新奇的名词一股脑儿从天花板坠落，汗橙随机挑了几个听上去最关键的寻求解答。

这次盖丁脱口而出。

“生态母球是人类迄今为止建造的最大天体，是一颗行星式戴森球。与传统戴森球相比，区别在于维持星球运转的能量并非直接取自恒星。人类先是在近日点建造了工程卫星，用重力辅助激光聚变技术，引发太阳内部的等离子体震荡，大幅提高恒星聚变效率的同时，使太阳向外抛射更多高能粒子。粒子以氢为主，利用强磁场就能将其引导、捕捉，定向后的粒子汇聚成束流，直接横穿真空射向母球球心，为球内世界带去能量。”

“而极点中转站，”盖丁又说，“您可以理解为联结生态母球内外交通的枢纽。在那里，您可以换乘一小时一班的环形升降仓，沿母球自转轴的能源柱攀向球心，将星体内壁上的自然风光尽收眼底。”它一字一顿地发出机械合成的敷衍大笑。“相信我先生，那将会是一段极其难忘的经历。”

科普的时间，汗橙成功坐上了通往生态母球内部的电梯，球型厢体立刻像粘鼠板一样将他牢牢吸附。一阵搁以前必然会导致晕眩的漫长翻滚后，球厢回归平稳，戛然止住。

厢门打开，终点光景赫然眼前。

彩虹，大厅里到处都是流动的彩虹。

它们从中央粗大如山的水晶柱倾泻而出，朝着四面八方交错铺陈。

它们时隐时现，随机出现在水晶柱的不同高度，有时维持数分钟，有时却仅乍眼一瞬，但往往此消彼长，不曾中断，仿佛拥有生命。

水晶柱内部有一圈稍细的银色，汗橙知道那便是直达球心的真空管道，高能粒子束正像血液一样流淌其中。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彩虹呢？汗橙喃喃自问，随后猜测可能是建造者故意为之。他们利用了粒子束自带的电磁场会使真空管道外壁放射不规则复色光的特性，在包被管道的水晶柱内部安装了棱镜层，棱镜拆分白光，将色散得到的光谱散布到环形大厅的各个角落。

（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作为温室人的接风礼再合适不过，毕竟每一条色带都蕴含着我们的姓名。）

在圆形柱子的底下，汗橙瞥见几只攒动的“蚂蚁”，那是五个悬浮身体、忙于畅谈的人类。

两个配戴金色胸徽，应当是在地球空间站上遇见的执行官；

两个身形相仿、面孔一白一黑，可能是A.I.口中的生态母球的管理者；

剩下的那个……汗橙再三确认，错不了，剩下的人顶着一张南亚面孔，无比熟悉。

“这儿，汗橙，这儿！”白脸男注意到了来人，夸张地冲他的方向挥舞双臂。待汗橙游近，他用和善的语气说，“等你好久了，其他人已先行一步，跟随一期生去往各个岗位熟悉流程。我们最后叫醒你，是因为你要去的位置很重要又刚好缺人手。先做自我介绍吧，我叫阿红，是这颗生态母球的管理者。”

（温室人的姓名由汉字和颜色组成，阿是汉语字典的第一个字，而红又是第一个色名，他的辈分可想而知。）

“我叫阿蓝，”黑面男冷冰冰地说，“这位……”将身后的南亚人推到身侧，“我们了解到你是三期出身，在这儿没有熟人，所以打算让二期的甘银来充当沟通桥梁，直到你完全融入。”

“你好，我是第三届的汗橙。”汗橙假装初识地自我介绍。

“第二届的甘银，你好。”甘银心照不宣地配合应答。

“鄙人黎俊铮，这位是利贝尔奥因，”高瘦执行官说，态度极其平淡，“废话少说，我们这次到访戴森链，为了调查温室人失踪事件的真相。讲讲吧，小白脸，失踪者的基本信息。”

“那是当然，”阿红笑着回复，和阿蓝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是这样的长官，这里的工作以组为最小单位，通常包含三至七名成员。失踪的小组总共三人，分别叫阿金、安绿、艾橙。事发当时正负责戴森链末端的回收球的维护工作。他们是在同一个工作周期消失的，第一发现者是前去换岗的另一组成员，但因为这里的岗位每隔半年才轮换一次，所以尚不清楚具体时间。”

“你确定只有三人吗？为什么我们收到的消息说失踪案牵涉不下三十人？”

“三十？”阿红惊上眉梢，片刻后释为笑意，“这事怨我，我不该让埃青当汇报人，那小子生来舌笨，平翘不分，准是用汉语把三四人说成了三十人。”

“我俩没工夫和你们这帮温室人扯古老的谐音笑话！”矮胖执行官利贝尔奥因暴跳如雷，黎俊铮示意他冷静。

“那三人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消失后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精神好着呢，二十年无人问津的生活早就把这儿的每个人都磨平了。至于线索……现在只有那三人离开母球去往回收球前的监控视频，但我们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那是代表你们温室人立场的判断，”利贝尔奥因大声说，“为了逃避责任而故意选择睁眼瞎的蠢事，在这个星系里还发生得少吗？！”

“你这家伙，一口一个‘温室人’是什么意思？”阿蓝想要争执，阿红立刻严肃拦下，转脸继续端起友善的笑容，“既然二位不放心，那我们不妨先去母球的监控中心看看吧，之后再去回收球现场调查，反正顺路。”

当脚底重新传来被吸附的感受，汗橙才终于明白对接仓A.I.所说的难忘经历究竟是指什么。

升降仓的功能和地球上的太空电梯一样，只是沿途看到的风景极为不同。

它从沙漠中窜出，保持恒定的速度飞向球内天空。

汗橙平视向前，眼睁睁看着窗框间的视野越拉越远，景致也从漫漫黄沙发展到零散绿点最终扩散成片。

倘若视力允许，汗橙心想，谁都可以在这个甜甜圈模样的空间里，收获足不出户便将星球内的一切尽收眼底的体验。

晴朗的地方一望至底，可以记录那些活跃在地表的生命；多云的区域一片灰白，可以欣赏那些偶尔掠过的雷光电影。

（全知视角实在令人着迷。）

距离球心越来越近，人造太阳的面目逐渐清晰。

它看起来就是一个球，只不过被一条S形的曲线分割成了明暗两半，一面为大地敷上光热，一面则给自然送去凉阴。二者追逐不休，仿如太极图中的阴阳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