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摔倒在地。因毒素并未全部溢出,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耳畔还能听到周围的人声。他感到镖师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马车,有人在说:“大哥,前面就是药王集了。我们把他带去那里,找家客栈给他休养吧。”
马车在他身下颠簸起来。不知慢腾腾走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又被转移到了一张榻上。他听见镖师对客栈老板说道:“这些财物便算作他膳宿与照料的费用。还有剩余的,请您收下便是。劳烦您了。”
于是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又不知在这虚空里悬浮了多久,又有人在他身旁说道:“你看他身上脸上怎么到处都烂疮流脓的,这房间还叫我怎么收拾呀。”
“他都这样躺了三天了。我看这痨病鬼活不了了,还是移走吧。”另一人说道。
他又给拎了起来,不知给扔到了个什么地方,身下硌得慌。他好像被关在了一片永恒的漆黑世界之中,不论他如何用尽心力地想要跳起来想要大喊大叫,都只是徒劳地让自己在这片没有定位没有时刻的黑暗里继续悬浮着。
他努力地呼吸。他想要调动体内的真气,哪怕一点点,把溢出的毒素重新压下。然而他的真气哪怕是松动分毫,那狂暴的毒素都将以更大的气势想要挣脱束缚。他渐渐地就要放弃挣扎。
一场小雨降下,好像清凉的丝丝利箭撕开了这片漆黑世界的一角。陈平抓住这从罅隙中投进的片刻缓释之风。他不能放弃挣扎,他不想死。为什么,你死了不好吗?反正,你在这世上,也没剩下什么了。你的掌门之位没了,你的朋友走了,你的一身武功废了,哦,还有你的中正平和的良心,也被你的愧疚折磨着。来吧,安息吧。
不,为什么……他不想死,他还是想问为什么……
陈平惊醒,冰冷的雨丝无情地在他的身上脸上拍打着。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他有些难以置信。他忍住毒素带来的全身疼痛,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雨还在下,轻风吹拂着他的面庞。突然之间,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的幸福感。
陈平抬眼望去,透过丛林,隐隐望见山谷中一座规模不大但安静富庶的小镇。那应该就是药王集了吧。陈平双手交替着抱住粗壮的树干,一步一步往下挪去。他浑身都湿透了。那件被箭矢扎得千疮百孔的书生长袍已被镖师们换下,换成了他们自己穿的一套更结实的粗布短衣,此刻被雨水浸透了,还好不至于黏糊糊地缠在身上。陈平暗自庆幸。但他脚上又痒又疼,低头一看,泥水与脓血混杂着将袜子凝在了脚上。他忍痛撕下袜子,赤脚走在泥地里。
他忽然想起,展蓝闲聊时常讲些他小时候在自家村庄里的故事,下雨天顶片大树叶赤脚在泥地里走就是其中一桩。展蓝出生于一个耕读世家,素喜田间野趣,还时常揶揄执柏门这个大门派的一些气派讲究。陈平终于开始明白展蓝讲过的一些意趣了,可惜他大概是快死了。陈平明显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发烧的谵妄状态。他浑身都很疼,流脓的疮口沾着湿哒哒的雨水与泥水就像在撕裂他的皮肉。但他却又感到欣喜若狂般的兴奋。
他曾听闻药王集是一处草药集贸中心,连带着的,这小镇上也隐居着一些医术精湛的医师。陈平心中又隐隐燃起希望,也许他们中有人能够为他解毒疗伤。
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捱到山脚下。陈平扶墙而行,见沿途的草药摊子都撑起了大棚避雨。有东张西望的摊主看到他,有些惊奇地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你看那人怎地病成了这样?”
陈平向一个摊主俯身问道:“打扰了,大姐,我想打听一下,这药王集上最好的医师是哪一位、怎么寻呢?”
大约陈平身上的气味着实难闻,那摊主下意识地往身后挪了挪。但那摊主还是回答道:“你要找最好的医师啊,‘但求一叶’萧天明就是最好的。他就屋在镇西头。”
“多谢。”
“诶,但是啊,我看你这样子,给不起那个钱吧。”
摊主见陈平一脸木呆呆的,又补充道:“哎呀,萧大夫要价可高了。人家是不坐馆看病的,实在有人求,钱给得够多,他才给看。”
陈平还是朝着镇西头走去。万一呢。刚走没两步,鼻腔里就钻进浓烈的香味,是街角的小吃铺在炸果子。陈平不知道自己饿了多久,此刻只觉那股香味使劲抓挠着自己的口鼻肠胃,恨不得将他一头按倒在碗里吃死他。
带着饥饿的眩晕、中毒的剧痛与风雨下的失温,陈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蹭到萧天明家门前的。他抱着强烈的渴望,叩开了萧天明的家门。
萧天明开了门,一看陈平这副样子就知道是来求医的,直截了当地说道:“三十两黄金,有就请进,没有就请回。”
“萧医师,医者仁心,固然不求治病救人无私无欲,但这样漫天要价,岂是一视同仁之理,又岂知耽误了多少求生的病患?”陈平没忍住开口责备道。
“三十两黄金,有还是没有?”
萧天明看着陈平,确信他的确没钱后,啪地就把门关上了。
陈平杵在原地。羞愤与绝望交织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又晕倒在地躺着了。他已经两次死里逃生了,为何还要这样作弄他。他狼狈地爬起来,没走出两步,又踉跄着摔倒在地。雨渐渐小了。
他就这样边走边摔地往前爬去,也不知道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这时候来一锅热腾腾的红烧鳜鱼该多好。他已经不知道周围人的存在了。这样也好,免得瞧见旁人嫌恶的表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虽然脚踩在坚实的青石板路上,但体感就像又跌入了那个漆黑无边的世界。
一代少年英侠,一生行侠仗义,没想到临到死了却是这样的光景。原来他也会恐惧会彷徨。陈平给逗乐了,大笑起来,笑声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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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再次清醒过来时,他已躺在一个整洁的木屋里,窗外是葳蕤的山林,林间阳光明净,鸟啼轻扬,泉涛潺潺。他发觉自己头脑清明,真气轻盈流转,体内之毒竟已消除得荡然无存。
陈平茫茫然坐起,却见屋子另一边放着一张方桌,桌旁坐着两个人。方桌一侧着绸缎轻衫的女士转头看向陈平,语气欢愉地叫方桌另一侧的人道:“哟,阿邈,他果真醒了。”
陈平不知第一句该从何问起。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女士衣袖上绣着的一个纹样之上,那是一个竹枝与爪印形状的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