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洛猛然从梦境中清醒,眼前场景大变,黄泥土墙,药盅沸腾在砖瓦堆砌的炉灶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起身过猛,华洛一下一下揉着酸疼的腰,注意到手上腿上都做了简单的草药包扎,顿了顿手,脚一触到湿滑的地面就听到有人喊他:“你醒了?”
抬头一看,长相不重要,他的手臂也缠着草药涂抹后的布条,端着一个冒热气的木碗放在嘴边呼气。
华洛迫不及待问道:“和我同行的人,他去哪了?”
明轩然喝了口苦涩的药,咂嘴道:“隔壁屋,你醒得早,他还没醒。”
华洛松了口气,这才想起问他是何人,可是施了援手。明轩然思索片刻,他解决了马队的劫杀竟误闯见了鬼林,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两人,可惜当时他也已身负重伤,没等拖出他们,便昏倒了。
华洛疑道:“那是何人?”
明轩然熟稔地拿起厚布将火炉上的药盅移开,在地上放凉,回道:“在外面收药材。”
说罢华洛便探头望门外看去,果真见到白袍垂袖、散发青丝正收捡晾晒的草药的男人,似乎是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微一侧目,提上一篮药材往屋里走。
待走近,华洛惊觉陌生男子是一双紫瞳,犹如黑夜的宝石清亮静谧。男人走到架子旁一面摆放晒好的药材,一面慰问道:“你伤得不轻,鞋在那处。”
察觉到一眼缓缓瞄向着地的双脚,华洛几下穿好了靴,敛声道:“在下华洛,谢公子救命之恩。”
男人微微一笑,打趣道:“要付钱的,这几日给你们三人用的都是稀有药材,市价一两也得有个十金。”见华洛尴尬咬唇,又乐道,“不逗你了,我叫顾文,在这一带迷了路,恰好遇上,举手之劳。”
华洛骇然,青天白日遇上三个满身是血,底细不明的人就敢轻易带回,竟称此举手之劳。
提到迷路,忙碌分拣的手停了,紫眸流露出悲伤的蕴色,顾文抱怨道:“原本是寻安连庙的,哪知边境路途崎岖多变,也没个标志什么的,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幸好寻到了临时歇脚的地儿,靠着行囊的药材和干粮勉强度日,再算上你们三,估摸只能撑到明早了。”
华洛接下明轩然递来的药碗,苦得眉头紧蹙,欲哭无泪,心道这人肯定不是正宗的医者。
暂且放了药碗,目光不时瞥向外头,他虽是疑惑顾文去安连庙,却更揪心简辰逸的安危,担忧道:“容许我去探探隔壁。”
顾文头都没回,摆手让他去。
一起身华洛隐隐有些生疼,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屋外是坎坷平原,淤泥烂树,不时飞过几只喧嚣的乌鸦,时而盘旋。
他扶着墙面挪过去,鞋面飞来几只小飞虫,摇摆躯干晃动细小的手与腿攀爬。华洛皱眉,甩了几下脚,小飞虫便灰溜溜地摔到土里,旁边有一朵此处罕见的白雏菊。
须臾,华洛寻到隔壁屋子,轻轻扣了扣简陋的木门,低头摸了摸鼻子,心虚般看向脚底。
没来开门,还没醒?
撩起眼皮一探究竟时,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华洛旋即挺直了背,不断舔唇缓解莫名的紧张。
头上包着两层细麻布的简辰逸怔怔看向俊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华洛,脱口而出唤道:“阿璟……”见华洛僵住脸色,随即慌乱改口,“华洛,你已经醒了。”
华洛不自在地点点头,脚搓捻泥土,模模糊糊应了声,问道:“你好些吗?”
简辰逸点头,侧身请他进屋,无意瞥到他手里攥紧的一朵雏菊,恹恹得像是要被掐死了。他于心不忍,劝道:“你别太用力道,花会死的。”
谁知华洛埋着头把雏菊塞进他手里,头也不抬直冲冲跑进屋。
简辰逸愣了半晌,抿唇收好了焉焉的花儿,关上木门。
走过去见华洛端着水心不在焉往这边瞟,他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上顶着的麻布,也坐过去倒了杯水,小声问道:“你伤好得怎么样,先前那两步路都是飘的。”
“我?”华洛指向自己,“我好了,能跑能跳。”
顿了顿,他微微抬眸,蕴藏一丝羞赧:“你方才唤我阿璟,是要说些什么吗……还是……”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对面的人,简辰逸却对他的话了然于心,没料到他直接发问,转着陶瓷杯子缄默几许。
“你要听什么?”简辰逸抬头,唇边挂着笑,饶有兴趣地反问华洛。
华洛平日说话做事求得是眼疾手快不拖沓,此刻却像姑娘扭扭捏捏半晌,梗着脖子念道:“就之前说的,说出来了再与我说。我们都是伤者,不能不认账。”
他以前在简辰逸面前,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完全不为过,简辰逸读书他就各种的捣乱,等到对方故作怒意训了他几句,他也只是配合着闷声不理人,等着人又好笑又凑上来哄他。
从未有过一次吼简辰逸,第一次便是在苍穹派寻人恰巧撞见,几年积蓄的各类情绪纷纷化作口中恶语,朝他曾经最为珍视的人散去。之后相见,虽不再有大吼大叫,也是冷言冷语不吐不快。
而或许之前对峙的气势是积攒许久,恰巧鬼林那一刻爆发,把自己的委屈倾吐过快,再面见时只剩了无法倾耳的……
华洛不清楚该用什么词来勾勒,说是情谊也勉强能契合,但到底是哪种情谊,真想不透。
简辰逸听他自述伤者,失笑道:“你不是好了吗,你自己说的。”
疼过之后便忘了疼,一笑腹腔的伤口就阵阵作疼,温和的笑蓦地僵硬,微微蹙眉,倒吸两口冷气。
华洛目光一凝,忙起身却不知做些什么,干站在旁倒了杯水给他,蹙眉道:“我是长得很好笑吗?怎么每次看见我都要笑,听我说话也要笑。”
简辰逸接过水,仍带着些吃痛无奈的笑:“你还是坐下吧,伤者。”
华洛道:“你伤得更重。”
简辰逸缓了好半晌,慢慢擦去冷汗,望着华洛时不再笑了,低敛眉眼,细声道:“我也不愿我们之间再有嫌隙,但若是我说了,你可能会不信,而我们不见得就能如初。即便如此,你也想听吗?”
华洛毫不迟疑并沉重地点头,自从坠楼被救更名,柳清歌纵他一切,只愿他不再追究前尘往事,过好名为华洛的人生。
当年华洛涉世未深,求医人人避恐不急,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医师,问他为何人人不肯救他师父,医师吓破了胆,跪在地上胡言乱语仍叫他听去几字。
魔族,师父,不得好死。
仅仅这些,他能认定师父的重病与魔族脱不了干系,正当他安葬好了师父筹备下山,却被人堵住生路,堵上了阁楼。那人说要他去给师父陪葬,叫他跳下去,原本鲜衣怒马的他不可能听从,但经历大风大浪好友背叛的他穷途末路,择战败坠楼。
自此华璟已死,唯有华洛。
简辰逸明白华洛的心情,他不只是要消除他们的隔阂,更是要知道当初整个修真界仇视他的原因。
“你束手无策那几日,我有写信给你……”
“我没收到。”华洛忙道。
简辰逸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没收到,”敛了笑,“我没想错的话,你应当不知道当年的真相。祖师爷与魔族的关系略微复杂,与前任魔尊有过萍水之缘,且一见如故……”
“慢着,”华洛茫然地望着他,不敢确信,又重述了一遍,“师父和前魔尊……一见如故?”
直到简辰逸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才敢怀疑自己当初亲耳所听是否有误。
“当初这段关联,没有摆上市井传言,修真界也不过私下流传甚广,人人皆知。”简辰逸不时观察华洛的反应,确认他尚可便继续,“碍于祖师爷的尊崇,表面不谈,重病之期,贪于魔界秘术阁的修士群起攻讨,下令民间不许救治。他们贪念是真,胆怯也真,唯有除掉传人,以绝后患,才敢进祖师爷的居所搜刮,却是一无所得。”
一话作罢,简辰逸暂作停歇,待华洛稍稍恢复,他撑着额头的手指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细布,手背也有几道微不可见的磨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