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轩的画功确实足够好,将凌温言所描述的相貌一一在纸上勾画,形像,神态也像。
只是哪怕张富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好像也未认出此人是谁,照理说行事如此缜密、决绝的人,他这位混迹于永宁城的掌权者应当不会不知晓。
“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起码我们有了这张画像,相信以永宁城的手段找到真凶不是难事。”
“话虽是如此,但此事牵扯到我程家堡与金山,定然是越早告破越好。我即日便写信给父亲和金山掌门,共商良策。”
“此事关乎永宁城的名誉,更关乎江湖是乱还是稳,若有诸位少侠从中协助调和自然是再好不过,张某就在此谢过三姑娘一行,事成之后永宁城必有重谢。”
四人从县衙出来后各怀心事,程蕴雪最是心急,连忙寻来笔墨修书一封向岭北郡程家堡、扶阳郡金山传递消息。
可风雨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她的信还没到岭北境内,傍晚时分便在岭南听到传言称程家家主得知金山派人截去永宁城献给程老太太的寿礼玉佛,大为震怒,金山与程家堡再起冲突,两方弟子已有流血。
程蕴雪担忧的并不止这一点,岭北的消息传的这么快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散播,以挑起争端,父亲不是冷静性子,若被人刻意误导,恐酿成大祸!
玉石稀贵,前朝时为王公贵族独有之物,后战火纷飞,大量玉石得以流落民间,供人赏玩,但那也没有撼动玉石的地位。
武林大会刚过不久,昆池山上的昆山派在今年险胜程家堡,当选武林盟主。永宁城因为特殊的地位,一直是江湖以及朝堂的风向标,每年讨好各门派所送出的礼物数不胜数,但都不及此次玉佛珍贵。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永宁城如此讨好程家堡,定然是更看好这个门派些,下次武林大会说不定又要换牌;更有甚者说昆池山武林盟主的凳子都还没坐热,就要被永宁城赶下来了。你一言我一语,这下程家堡自然也是惹得昆山一派不快。
接下来几天里,除了养伤的凌旭升,其他三人都奔波于这桩漏洞百出的金山劫杀案,张富临走前已给石林县令打过招呼,三人调查起来倒也没有阻碍。
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发现端倪,西边的巴汉郡突发叛乱,大批流民涌入岭南,紧随着的是溃败的残兵与乘胜追击的叛军,四人只能仓皇离去,快马加鞭赶路前去岭北。
“驾!”尹轩驾着马车行驶在泥路上,凌旭升在旁倚着车厢睡去。
听着马车内时不时地传出娇笑声,再看看一旁安睡的凌旭升,尹轩的脸上写满了笑意。
然而这种平和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一旁的树林里突然跑出来一名衣衫褴褛、面色惶恐的女子。
尹轩见状立马勒紧缰绳,以免该女子葬身于马蹄之下。
受惊的马儿引得车厢猛烈抖动,被惊醒的凌旭升立马抓住车门稳住重心,却不想一个粉色身影从马车内摔出,直直撞在凌旭升的胸膛上,两人都失去支撑,双双滚到泥地上。
待到尹轩稳住马车,凌温言便立马跑出车厢,看起来有些许焦急:“凌旭升!蕴雪!你俩没事吧!”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凌旭升一脸痛苦的护住身上的程蕴雪,闻言开口:“咳咳咳!你没事我有事!”
“对不住对不住!”程蕴雪想到凌旭升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满脸歉意。
“请救救我!求求您!”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时,那名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女子噗通跪在尹轩面前,扯着他的衣角。
尹轩见状微微皱眉,女子似乎以为他不同意,立马磕起头来,哪怕额头上已经被磕破了,她还是使劲磕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
四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几个家丁打扮的男人便出现在树林边,还拿手里的粗木棍指了指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语气凶狠:“在那!那个贱人在那!”
看那家丁凶神恶煞,程蕴雪当即挡在女子面前,拦住他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家丁趾高气昂,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哪来的黄毛丫头?这贱人是我家少爷买来的丫鬟,半路要跑,我们才要抓她,你少在这碍事!”
“不是这样的!女侠,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自愿的!”女子听了这话立马反驳,语气微颤,带着些许害怕和怨恨,“小女父亲是名郎中,他们秦家前些日子掳了我爹去为秦家老爷寻什么治病良药,我爹不肯依他们便以小女的性命去威胁……小女一直得不到爹爹的消息,一打听却是听说爹爹在取回药之后,被心狠的秦家人给打死了!小女想找他们秦家理论,却被数人追杀,他们甚至谎称我父亲临死前将我卖给他们,生死随他们处置,可却连一个凭证都拿不出来!”
家丁听着女子的话,立马反驳:“胡说!真是个疯婆子,你当街污蔑我秦家,我们只是奉命给你一顿打,哪有要杀你?你这条贱命我们还不愿收呢!”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秦家在澧县作威作福!迫害了多少老百姓!方才有位公子要救我,还被他们打昏了过去,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人还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躺着呢!”女子含泪大喊,旋即转头扯着程蕴雪的衣角立下毒誓,“女侠明察!如若小女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便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凌温言看见不远处一身形修长的男子扶树而立,衣衫不整,额间有血,想来是这女子所说的好心人。
程蕴雪稍稍整理衣物,一声冷哼,抢在凌温言前头说道:“哼,本姑娘最看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正巧这些天心情不好,全尸也不给你们留!”
“看来我与三姑娘想到一处去了。”凌温言握紧剑身,蓄势待发。
不等她们动手,尹轩已经枪出如龙,迅速敲晕一个小厮杀鸡儆猴,吓得剩余的人慌忙逃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明显被尹轩干脆利落的动作震惊到,久久才回过神来:“小……小女名唤焦彩儿,多谢恩人!”
那醒来的男子已经走到马车边,腰间配的折扇加上那张白净的脸,书生之气不言自显,他自嘲道:“看来出门在外,果真还是要有些功夫在身上才行啊。”
“在下赵殷,多谢各位出手相助。敢问少侠大名?”
“哼哼,本姑娘乃岭北程家堡三姑娘程蕴雪,这几位都是跟我随行的大侠。”
“赵殷在此多谢程三姑娘救命之恩了!赵某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要逞强救人,倒是让几位看了笑话。”
凌温言赞赏地看着略显狼狈地书生公子:“公子也是侠肝义胆之人,他们人多势众,赤手空拳自是敌不过。”
“姑娘过誉,赵某也是看不得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以往总觉得可以理服人,今日见到这位兄台的枪法才觉得果然还是拳头下才有威信。”
“赵公子哪里的话,若非您方才拼命阻拦他们几个,我怎能拦下这几位恩人!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焦彩儿说着说着又要跪下,凌温言连忙扶住她轻飘飘的身子。
“那几个小厮怕是要回去寻人,你们二人若是在此地久留必定有危险,不如寻个去处,我们护送你们前去。”
“小女已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之人,恩人去哪我便去哪!小女便是给几位做牛做马,也还不尽这份恩情!不如就让小女在您几位身边为奴为仆吧!”
凌温言平日并不喜人服侍,便开口拒绝:“我们姐弟二人出门在外没有个安定的住处,也无需仆从。”
程蕴雪见状接过话茬:“既如此你便投奔我程家堡吧,程家堡家大业大,自是有属于你的好去处。”
安置好焦彩儿,程蕴雪看向赵殷,他接到目光,行礼道:“若大侠们方便的话,将在下护送到岭北郡就好。”
尹轩看了看自家这辆娇小的马车,里面容纳两人已是极限,若是再来两个,还有个男的……定然是坐不下的。
“大侠们不必担心,赵某有马车在前边的。车夫刚才去林中如厕,将马车停靠在路边,赵某这才遇见焦姑娘。”
几人交谈间,赵殷的车夫匆匆赶来,众人这才欢喜离去。
“尹大哥,从刚才起你的脸色就不太好,怎么了吗?”凌旭升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方才的突发状况也只是压到手臂并无大碍,他靠坐在车厢前,见尹轩面色并非轻松,发问。
尹轩的目光短暂停留在年轻车夫的腰后,瞥见那在太阳下闪着寒光的银色匕首后迅速挪开视线:“赵殷的车夫很是年轻,但魁梧如山,步履稳健,不像个单纯的驭马之人,不明敌友,路上多加留意。”
一行六人为照顾凌旭升的伤势走得并不快,却也不敢停留太久,直至日落西山才决定在岭南岭北交界处寻间客栈休息。
只是几人都还没来得及解衣入睡,秦家人便找上门来,客栈老板甚至帮着忙对他们几人进行报复。
凌旭升忍着伤痛从床上起身收拾行囊,喊道:“搞什么啊!我们怎么一直在被追杀!”
“真是赶巧了,跑到人家的店里住,这不是等着被杀嘛!”
程蕴雪与尹轩努力应战,掩护手无缚鸡之力的焦彩儿和不便出鞘的凌氏姐弟,至于赵殷那边,他的车夫到了如此危难关头仍旧没有出手杀敌,只是游刃有余地保护雇主上马车。
赶了整日的路,刚才为保命逃跑时又牵动到伤口,凌旭升本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浸满后背,很是吓人。
情急之下凌温言与程蕴雪交换武器,催促她去赵殷的马车上给凌旭升止血,自己则是准备与尹轩打配合,阻挡家丁和客栈打手。
赵殷上车的步子被扶着凌旭升的程蕴雪、焦彩儿二人打断,刚准备上车挤一挤就被尹轩提着放到他们那辆车上。
刀剑乱挥、血迹横飞,吓得他跳下车也不是,钻进马车内也不是:“诶,不是,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们这辆车也太危险了!”
年轻车夫赶马技术颇高,不见慌乱,也正得益于此,几人处理伤口的进度飞快,就差最后一步时,突有羽箭飞来射中马腿,两辆马车陡然失去控制,受惊的马儿四处逃窜,车内几人撞得晕头转向,很快便失去意识。
程蕴雪再度醒来时天色尚未亮白,马车已经冲下山坡四分五裂,赵殷的车夫与焦彩儿不知所踪,只剩面色苍白的凌旭升躺在边上,不知生死。
她连忙拿着一直未曾松开过的程家秘药,确认凌旭升还有几口气吊着之后将他翻个身,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血色已将衣物粘黏在一起,程蕴雪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只得小心翼翼地轻轻拨开,弄得一手血腥气,可她再怎样露出嫌弃之色,也不敢暂停片刻,生怕耽误了时间,救不回凌旭升。
凌旭升很快便被痛醒,意识却仍旧模糊。程蕴雪只能先站起身观察四周,发现若要回到原先的的路上,就必须向上爬坡。
如果只有她一人在此,那定是能轻松跃上的,可这里还有一位失血颇多、神志不清的伤患。
抬头望天看不见星辰,天雷滚动,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程蕴雪咬着牙扶起凌旭升,当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迈出步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右腿骨貌似发生了错位。她不免得抱怨起自己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却还是忍着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凌旭升去寻找避雨之处。
还未等程蕴雪走远,凌旭升稍稍恢复神智,血手扯下一节碎布,叫住她:“等等,在路过的地方,弄点标记,免得迷路……也方便他们来寻……”
在时醒时昏的凌旭升指挥之下,程蕴雪拿着碎布在沿途树干上打上一个又一个从未见过的结,这种结打起来简单快捷,却不失牢固,只有轻轻捏住特定的一角往外拉,才可轻易解开。
夏日雷雨来势汹汹,豆大的珠点冲刷着红土,赵殷驮着凌温言艰难地行走在密林之中。
“前面,有间木屋。”凌温言头上盖着赵殷的外袍为二人避雨,手里拿着程蕴雪的剑,轻轻拨开低垂的树叶,目力极佳的她一眼便看见隐藏在雨幕之中的猎户小屋。
凌温言看着赵殷利落地生火、铺床,脱衣的动作微顿:“你一介读书人,做起这些事来倒是麻利。”
“哈哈,赵某这几年在赶考路上遇到这样的情况可不在少数,久而久之便熟练了。”赵殷一边拉起竹竿横在房间中央,一边回答。
他将二人湿透的外袍搭在竹竿上,做成一道简易的屏障:“凌姑娘,若内里衣物、鞋袜湿了就放中央烤烤吧,你可以到屏障后的木床上休息一下。”
凌温言并未客气,两人各自卸下濡湿的物件,隔着屏障背对而坐。
“凌姑娘一行可是要到淮南郡去?这几天我可是瞧见好几拨像你们这样的少侠往北边赶路呢。可是为了那万霄门的纳才大会?那儿确实是个好去处。”
“你对万霄门很了解?”
“万霄门作为江湖后起之秀,发迹于四年前,当时正值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落幕,江湖门派洗牌换位,程家堡继续稳坐盟主宝座。本来各门各派的排名就要定下,哪知这名不见经传的万霄门横空出世,其下四堂主之一的雷鸣堂堂主——于海夜闯万花门,一对霹雳双锏与万花掌门李巧芝打得难舍难分,天亮之时竟是这于海更胜一筹。也是当夜,另一位堂主竟然手刃罗刹谷二老之中的崖无义,惊动整片武林,至此万霄门这才打响名号,在武林中活动起来。”
对于后面这位堂主,凌温言有所耳闻,听说是顾家庄的遗孤,但还是很难相信那位只稍稍长自己三岁的女子有这样的本事:“罗刹谷行事神秘,崖无义武艺高深莫测,四年前那位雁回堂堂主也不过是十九岁的年纪,是怎么将他杀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生到底不是江湖中人,或许程三姑娘更了解些。不过单凭这两件事,足以证明万霄门的实力了,更何况这几年朝代更迭,叛乱四起,流民四散,可万霄门所在的淮南郡百姓多安居,也足以看得出其为民为世之心。”
听完这些话,凌温言陷入沉默,也有些理解父亲为何指名了要去那万霄门,后起之秀前途无量,又是切实为安世态所存在的正派,确实是个好归处。
待她顺利进入万霄门,便接父亲下山去淮南郡吧。
凌旭升的情况并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糟糕的程度,即使隔着两层衣物,程蕴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烫人的温度。
岭北世家的娇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平日里出门在外遇到麻烦都有尹轩解决,可如今她与其他同伴失散,只得靠自己。但她到底不是专业的大夫,随身也只带着愈合伤口的秘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烧不知所措。
“热……”
程蕴雪听见凌旭升呓语,越发害怕,连忙拿出用雨水浸湿的手帕敷在他额间:“你当然热啊,你现在应该是那什么伤口感染、发烧。可别死啊,我去给你找东西散下热。再坚持坚持!不然我不好跟温言姐交代!”
高烧并未有退去之象,程蕴雪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还是觉得救人要紧,念叨着失礼莫怪解开凌旭升的衣襟。
“嚯,还真没看出来,武功不强,身材倒是不错……”程蕴雪简单为凌旭升处理裂开的伤口后,又不厌其烦地为其擦拭身体以图降温,末了才细细观察起他略显精壮地身体,不免感慨。
此话既出,她明显感觉到眼前之人身形微僵,才降下去一点的温度再度涌上,疑惑间程蕴雪抬眸望去,方才还昏迷着的凌旭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正又羞又愤地盯着自己看。
程蕴雪恼羞成怒,将帕子甩到凌旭升的脸上连退数步:“你,你既醒了还装什么哑巴?存心看本姑娘的笑话?”
“咳咳……”凌旭升伸手拿下那粉嫩的手帕,也不知是因着发烧还是因着别的,面色涨红,半天才出声要水喝。
程蕴雪没好气地将囊袋扔过去,不愿近他身边半步,生怕再想起方才自己失态还被人抓包的情景。
这事要是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见人啦!
烦闷无聊的程蕴雪托着雪腮静观风雨穿林打叶,雨露落地间飘来一声轻轻地道谢,待她扭头回看时,凌旭升已经再度陷入昏迷。
“雨停了。”凌温言开窗发现雨停,连忙准备收拾收拾出门寻人。
赵殷也开门观察了一番,掩门道:“不过现在外面天色昏黑,脚下泥路湿滑并不好走,不如待明早再去吧。”
“凌旭升有伤在身,我不放心。”凌温言说罢便抱剑翻窗离去,赵殷不得不慌忙取下火把跟上。
二人互相照顾着寻路,顺利找到程蕴雪所留下的标记,也遇到满身泥泞的尹轩。
凌温言自是知道这样的结子是凌旭升授意绑的,便毫不犹豫地跟着绳结指示的方向走去,倒是赵殷对着碎布制成的结观察半天,凌温言喊了几声都不曾答应。
顺着标记,二人很快便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昏死的凌旭升和困得不行却不敢入睡的程蕴雪。
程蕴雪一见同伴,欣喜万分,一把子扑到凌温言怀里,泪眼汪汪:“你们可算来了!”
凌温言无心安慰程蕴雪,敷衍抚慰片刻后赶忙来到凌旭升边上,长眉紧蹙:“情况不好,我们得抓紧时间走。”
“此地离岭北并不远,可马车尽毁,良马俱失,赶路到最近的车马行起码得一天一夜不停歇。”尹轩此刻也找到这里,满身泥泞,想来是去探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