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光阴如箭匆匆过,似水流年半生完。
白驹过隙二十载,少时离家老大还。
上回说道,士尚城中暗门生意事发,主从几十数尽皆伏法。好赶唐王‘水陆会’大赦天下,陈戚去了斩刑,改换二十年牢狱之灾。今年难满,与王韫共同归家。刚进村,便遇着嫣友,二人言说前事。嫣友尽然知全,陈戚早已热泪纵横。嫣友得知异兄平白遭受了二十年牢狱之灾心中悲彻,也不由堕下泪来。好在苦尽甘来,往事随风而去。站了会,陈戚拉住身后王韫。向嫣友道:“阿弟莫要悲伤,且听我言。此正是京城教坊先生王韫。我与她情投意合,两无猜忌。亏是她贫富与共,不弃不离,二十年来悉心照料!否则,早死狱中。……”
长兄如父,长嫂为母。嫣友听言大恩,撩衣跪地。拜礼道:“嫂嫂重情重义,生死不负阿哥。如此大恩,请受我一拜!”说罢叩了个大礼,那冰地也磕了窟窿。王韫见状赶忙上前扶起,道:“天寒地冻,快不必如此。我与陈戚终身已定,自当生死相随。”又道:“见你兄弟二人如此情深,实是幸甚!久别重逢,还有许多话说,害了身子不好。”陈戚上前与他拭去额头冷雪,笑道:“阿弟久来辛苦。左右不见阿娘晒肉,可是下地除雪挑菜去了?”
重逢之喜在眼前,丧亲之痛在昨日。这话好似把冰刀插入心中,嫣友脸上笑颜顿消,叹了口气。陈戚见他不说,心感不妥。问道:“叹气怎的?”嫣友道:“阿娘,已去了。……”言尽陈戚不及反应,说道:“阿娘怎么?”嫣友道:“从你离家至此,二十多载,阿娘年年在村口守望。口中骂你浑人出外不念家,再不回怎样?心里想你千万,暗地里常偷偷抹泪。年前阿娘沾染风寒,卧床不起,久用药理。不管行治,都不见好。月前阿娘闭目去了!眼下因无血亲,便由我代孝发丧。阿娘她直到咽气之时,还兀自哀叹。叹的是他儿在何处,情归那方,几时能回。……”话说至此,嫣友已是泣不成声。
陈戚听罢腿软,瘫坐在地。目光呆滞,盯着家门小屋。正是;异地遭害牢狱灾,向死而生二十载。辗转家门方片刻,言传噩耗情归盒。少不经事向天外,老大还家变故瘥。再无亲娘耳边教,痛断肝肠悔心迟。看会子,陈戚起身让开嫣友冲入房内。真个无有阿娘痕迹,唯见房梁之上悬着腊肉。愣会子,陈戚转身出门朝地里跑去。王韫见状紧随其后。地头前,果见阿娘坟茔。望会子,陈戚猛扑上前去,直撞得头破血流!热血融化冷雪,化尽墓碑遮掩,露出字来。是;陵地陈李氏之墓,不孝子嫣友立。抱会子,陈戚再不能忍,放声痛哭。哭:“老娘在天,儿回来矣!嫣友好孝,是儿不孝啊!”你看他哭的;陵地震颤白雪崩,树枝尽断鸟无踪。冬眠熊蛇梦中醒,出山虎狼吓归巢!王韫感同身受,也跪地大哭,好是记起二十年心酸苦楚。二人直哭的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天色渐晚,如此再哭怕是害了病。嫣友劝说无果,赶忙回家将韩羡唤来,两人各搀一个。生拉硬拽,好歹离开了坟茔。韩羡煮了热汤,端在桌前。两人双眼无神,魂不附体,自然无心受用。嫣友于心不忍,劝道:“哥哥嫂嫂切莫如此。天寒地冻哭了整日伤神,再不暖暖身怕是害了寒病!阿娘在天有灵,当不愿见此。”嫣友心诚二人岂能不知?多叹口气,转念想想又如何不是这理?
两人端起热汤一饮而尽,去了寒气,手脚渐生暖意。王韫左右看看,从包裹中拾出锭银子,足有五十两。递与嫣友道:“阿弟收下这钱。”嫣友虽常过苦日子,眼见这钱却不动容。问道:“嫂嫂这是做甚?”王韫道:“这些年多由你照顾阿娘,个中辛苦心知。你且收下,也是你哥哥心意。”嫣友推开银锭,道:“我自幼被弃,是阿娘将我捡回家中,悉心照顾如同亲生一般!非生而育之恩,似天高,比地厚!老来侍奉分属应当,怎说辛苦?哥嫂却莫拿钱揶我。”陈戚晓得他脾性,道:“你说那里话?你的为人哥哥怎能不知!如今回来再也不走,只念向后一同生活,这屋子小了些。你左右都熟悉,拿钱将房屋扩些,也住的宽敞。你嫂嫂初见你,教你干活不好说话嘞。”说罢,欢声笑语不停。嫣友闻言便不再推辞。说道:“似这般我就收下。明日着手操办这些,只这些钱多,有的剩下当还于你!”陈戚见他收下,笑道:“再说,再说。”
正说话间,忽听门外传响。竖耳听听,竟是音乐!王韫闻声,抖个激灵。耳听入的,不似筝萧琵琶,管乐笛缶之任一。但却比乐器所奏之音,更动人心。王韫教坊从事多年,从未听过这等音乐,当即转身撞出门外。但见垂直松青之下,漫天雪地之中,有一女童含叶吹奏。真好音乐,有诗为证!
诗曰:
松柏长青更无数,寒夜飘雪意景深。
绿野仙踪奏天籁,惊叹平生无耳闻。
王韫见此情此景,不由心动。待她吹演完方才近前,喜道:“你是谁家娃娃?”看她眉宇,甚是眼清。不听她回话,身后韩羡道:“嫣儿,外面天冷快些进来!”嫣羡起身将叶子揣入袖里,快步奔向母亲怀中。
几人前后进了屋。陈戚惊喜道:“这丫头是你的?”嫣友点头道:“是小女,名唤嫣羡。”转向嫣羡道:“这是大伯。”又道:“在旁这个,是大娘。”嫣羡听言跪地,与两人叩了头,见了礼。陈戚赶忙扶起,与她掸了掸膝上灰尘。笑道:“快不必如此。你今有几岁?”嫣羡道:“今已八岁。”陈戚摸了摸她头道:“我有侄女儿了。我陈戚有侄女儿了!”
王韫虽也满心欢喜,心中却多桩事。说说笑笑,夜更深。韩羡拣了几样小菜,将梁上腊肉摘下,一并做与二人吃了。兄弟二人多年不见,又温了两壶酒,对饮谈笑不提。酒足饭饱,围坐火炉叙话。陈戚、王韫,二人详说了士尚城中风貌。嫣友、韩羡,二人好不羡慕。韩羡道:“嫂嫂在城中教坊做先生,好不厉害!”王韫道:“弟妹莫夸,就是个吃饭手艺。”看着嫣羡,又道:“说起教坊演乐。我见嫣儿这般年纪便能奏曲,是从小学么?”
韩羡偷笑道:“嫂嫂夸奖了,这山地苦寒无甚好学。她整日与百灵为伴,想是随它们学的罢?”王韫听言愈发的喜欢,一把将嫣羡揽入怀中。笑道:“嫣儿,你怎会演乐?”嫣羡疑道:“何为演乐?”王韫道:“执器有声,悠扬婉转,即为演乐。”嫣羡道:“我不知演乐,只心中想,便出得声。”王韫叹她天资过人,世间少见。若蜗居山中,实是暴殄天物!问道:“嫣儿,你可愿进城学曲么?”嫣羡不假思索,回道:“我愿学!”王韫点头道:“既有此心,万事莫愁。今虽初见,可信于我。”嫣羡福至心灵,道:“虽初见大娘,却倍感亲近。”王韫更喜,笑问:“我带你进京学曲可好么?”嫣羡怎不心动?笑答:“甚好!”
夫妻二人稍显诧异。你道怎么?直叹嫣羡今日说话比半月积累都多!韩羡道:“你二人真是投契!素日里,从未见嫣儿这般活泼。”陈戚知晓教坊成才者,扬名立万!嫣羡若传才名,是家门之幸!近前道:“带嫣儿进京可是真话?”王韫道:“我几时说过假话?”陈戚道:“此事虽好,却莫做主。且问过弟、妹,二人。”王韫点点头,转来在韩羡身前。问道:“弟妹,我带嫣儿进京学曲可好?”韩羡道:“她若喜欢,便随她去。”嫣友道:“嫣儿自有生时,从未如此开心。不是天生喜爱又该为何?”
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亦有爱才塑心之情!王韫惊喜道:“阿弟可是答应?”嫣友笑道:“只要嫣儿开心就是。”王韫转向韩羡道:“弟妹也真个答应?”韩羡笑道:“为人父母者,那个不想儿女快乐?只她喜欢,便随她心意。”陈戚见弟妹二人都已点头,心怕离分。问王韫道:“此去几时才得回还?”王韫知他心意,道:“我虽做得先生,音律造诣,不及王纶万一。此去将嫣儿托付于他,我即刻回转。”
此话却非顾及陈戚之说,王纶音律造诣确在王韫之上。王韫恐弟妹担忧,解说道:“王纶乃我同胞兄弟,自幼学曲,精通音律。以嫣儿天资,随他不过三五载,便可名扬天下!”嫣友笑道:“说甚名扬天下的话,只她无忧就是。”王韫道:“适才不说未见士尚?正好趁此机会,你们可愿进城瞧瞧?”嫣友道:“阿娘丧期未满,向后再说。”王韫向韩羡道:“弟妹如何?”韩羡道:“我随着他,且等丧期过后再说其他。”王韫道:“我本也该守灵。只嫣儿天资过人,我不忍再误时日。送她进城,即刻回转。向后弟妹若要进城看望,随时随出,王纶定然诚心相待!”两厢说定,一家人围聚说笑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