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奔波,叶绫一行抵达了大昭京师城下。
一行人举目望去,不由地为京师之雄壮巍峨所赞叹。即便大昭之衰落已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帝国中心的繁荣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也似乎永远没有褪色的时候。
目光在京师城墙上停留了片刻,叶绫便平定了心情,看向身后几人说道:
“这天底下没有不散之宴席,昭廷京师亦是如此。我们走吧!”
一行人跟上叶绫的脚步,朝京师城内走去。
叶绫等人伪装成游学的士子进入京城,而在大昭京师一直都云集着很多的游学士人,倘无意外,他们的身份断不会轻易遭人怀疑。唯一可能会导致露馅的,估计也就剩下口音问题了,昭、凝两国语言是相同,但发言却存在差异,倘若是常年往来于两国之间的人多半能够察觉出这份差异。在叶绫的队伍中,也就只有叶绫本人和唐凤仪说话时能够让自己更加接近昭人口音,顾攸等人则或多或少存在口音问题。几人最需要防范的,也正是如此。
在叶绫出发前,卢令特意向她交代过,为了维护整个“荫影”机构的运行,卢令必须留在长凝,无法跟随叶绫一同前往。叶绫一行抵达京城时,会有人和叶绫进行联络,此人的代号是荆翼,他会担任叶绫遥控指挥昭廷京城内的“荫影”成员的纽带。可这个荆翼具体什么时候来和叶绫他们联络,卢令没有交代,出于对卢令的信任,叶绫也没有多问。
到了京城内后,叶绫耐心等候来和自己联络的人出现,但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个人的出现比叶绫想的要久上不少,叶绫等人便决定在京城里四处逛逛,一边逛一边等候。
叶绫等人首先前往是是一家京城著名的茶馆之内,无他,茶馆这种地方,一向是各种消息汇集之地,在茶馆里头有意无意地打听打听,总是可以收获到意想不到的情报。
几人先点了一盅茶,顺带听着说书人滔滔不绝讲述的故事。说不巧也的确不巧的是,此时的说书人讲述的正是名将萧嘉力挫凝军的故事。
原本萧嘉就是率军北上支援林骁的将领,但萧嘉当时是从东部战区调兵北上,结果战力空虚的大昭东部遭到叶潇所率军队的奇袭,沿海地带几乎顷刻间便悉数沦陷。而萧嘉麾下人马得知故乡沦陷,战心全无,在叶潇军马的追击之下惨遭溃败,这场战役也被称为叶潇军事生涯的巅峰之作。
在陆地上大败后,萧嘉就被降职丢到了水师里,可萧嘉自从进入水师部队就干得卓有成效。彼时凝军正在全力西进,而萧嘉率领水军与凝军在阙海上开展海上游击战,因凝军将更多军力侧重在陆军从而削弱了海军、并且还轻视昭廷海军的情况下,萧嘉率领舰队一举重挫凝国舰队。甚至还将舰队开至长凝近海,让凝国人首次在本土上看见昭廷部队。
之后,凝国开足马力又攒出了一支占据数量优势的舰队,可萧嘉便索性避敌锋芒,凝国舰队又不敢贸然分兵,只得哪里传来了萧嘉部队袭击商船的消息,就率主力往哪里赶,结果自然是拍马难及。
阙海的补给线几乎遭到萧嘉断绝,西进的凝军不得不迟滞了攻势,等待本国补给翻越北部山脉、穿过长阳走廊再抵达部队,这种极其巨大的消耗令凝军难以维持,最终不得不宣布和昭军停战。力挫凝军的萧嘉,毫无疑问成为了大昭的英雄。
萧嘉的事迹,不但为昭人所熟知,在凝国这里,就更是能称得上家喻户晓了。
甘兴听了说书人说萧嘉的故事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对同伴们称赞道:
“说得好啊!昭将虽多,萧嘉的确堪称是数一数二的名将。我父亲就曾和这萧嘉交手过多次,他对我说过,萧嘉手里的人要是超过了一万人,他整个人就变得跟脑子坏了似的,可要是在一万人以下,那这萧嘉就能玩出花来。我父亲戎马大半生,佩服过的将领,一个是平国公老人家,一个就是这昭将萧嘉。萧嘉在昭东战区时,我们还会时刻防备着昭军来一记出其不意,萧嘉一被调走,西线的警戒程度骤然便降低了一大截。”
唐凤仪听罢,也尴尬地苦笑一二,如同想起了什么不愿回首的往事一般,他向同伴说道:
“唉!这个萧嘉的确是厉害啊!实不相瞒,当年凝国海军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我们唐家的海军,结果当年那一战,我唐家海军几乎被萧嘉一举覆灭,也让我唐家元气大伤,至今都未曾恢复。”
叶绫听罢点了点头。她也曾从自己的叔公这里了解过萧嘉,叔公跟自己说过,萧嘉极其擅长小兵团作战但不善于指挥庞大部队,如果双方都是大军相战,她的叔公不用费什么力就能大败萧嘉,可萧嘉指挥的若是小股兵团,即便是她叔公也只能做到勉力压制。她叔公还说过,如果算上那个时代里全部的昭人将领,萧嘉能排到第二,第一是林骁,可如果只算和她叔公交过手的昭人将领,萧嘉足以排在首位。
自己的叔公尚且给出萧嘉如此高的评价,哪怕身处不同阵营,叶绫依旧对这位萧老将军抱有不小的敬意。
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似乎颇出叶绫一行人的意料。周边的大昭本地人听了萧嘉的故事,貌似并未展现出十足的热情,反而充斥着喝倒彩的声音。
一名年轻士子便不屑地说道:
“萧嘉哪里有说得那么厉害?他的战绩不过是后来人吹出来的罢了!哼!一个装满水的大水货,至于这么大肆称赞吗?他要是有如此了得的本领,如何便让西南冒出来的一群蛮子砍了脑袋?这萧嘉先是在东边被凝国人一阵痛打,到了西南,又死在南蛮的手里,据说此人还尤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就这样的人还值得拿出来吹?莫非以为我大昭无人了吗?”
年轻士子说完,又一名壮汉站出来附和道:
“就是就是!跟林元帅一比,只怕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当初林帅深入燕国,直捣燕国首都,大战三国,要不是这萧嘉的援军没能赶到,以林帅之神勇盖世,怎么可能被三国击败?北伐燕国功败垂成,都是这混账萧嘉害的!有什么好吹的?林帅才是我大昭首屈一指的大将呢!”
壮汉说完,一名中年士子眉眼中带着不屑,端起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子,训斥道:
“一帮武夫,有什么值得说道?充其量不过是舞刀弄枪,吆五喝六,皆是匹夫所为!我堂堂大昭真正应该崇拜的必须是王洵老大人那样的国之栋梁、士人之楷模,区区武夫,纲常伦理都未必说得出个一二三来,岂可与王老大人那样的皓月相提并论?可笑!可笑!”
老士子说完,立马就引发了众人关于萧嘉、林骁、王洵这些人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谁排最后的争论。其激烈程度早已脱离寻常争论之范畴,各种攻讦于他人的言论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赞扬一个人时,恨不得将对方捧到天上去,所有黑点统统不顾,你非要攀扯那就是你不对,贬低一个人时,那巴不得将对方踩到泥巴里,彻底推倒、全盘否定,只看他们的言论,仿佛这世界上再找不出比他们口中之人还要混账之人。
在他们进行争论的世界,周遭人只能看见两种颜色,极端白与极端的黑,中间没有任何缓和地带,仿佛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色彩都被剥夺了似的,除了纯黑与纯白就再无其它。至于什么严丝合缝的逻辑、详实无余的史料依据,那统统不存在,全部都是情绪的高度输出。于他们而言,真理显然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只有输赢才被置于首位。
等他们争论了半天时,其中一个外表圆滑,可看上去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油滑劲的中年人以看似十分大度的口吻说道:
“好了好了!各位不要再争论了,萧老将军还是很厉害的,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把他吹得太过了罢了,我们啊!应该抱有正确的认识与观念才是。”
中年人给出了一个看似中肯而大度的评价,可实际上不过是冒冒失失地从中间的位置切了一刀,实际一点不顾这刀是不是真的该切在这里。反正也不重要,只要能以此凸显出自己的大度和公允,那就足够了。
大昭本土人这一连串的争论,把叶绫一行都看傻了。他们这些人在吵个什么玩意儿?萧嘉也好、林骁也罢,包括王洵等名士,这些都是身为敌国的凝国人都不吝夸奖的人物,怎么到了昭人自己口中,就能捅出如此之多的幺蛾子来?烦不烦啊?
从这些人的第一句争执开始,甘兴就忍不住开骂的怒火,还是叶绫劝他先忍着,低调为上。可当这些人你一句暴论我一句暴论地持续下去时,即便是刻意维持事不关己叶绫都压不住火气了,她望向那帮人,冷冷说道:
“都是保家卫国之人,你们却执意品评出高下,不就是急于显示自己的高大?”
叶绫一句轻蔑的嘲讽,让吵个没完的众人一时间哑了火。
其中士子反应得最快,带着鲜明的敌意瞪着叶绫,道:
“哼!我等不过是辨明风流人物之得失,以观历史之得失,从而引以为鉴罢了。汝这乳臭未干的小辈,岂敢在此大放厥词乎?”
“哈哈哈哈……”
叶绫放声地笑着,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息道:
“是,您说得对。可我还得提醒您,有缺点的战士,那也依旧是战士,而您,您不过是一只完美的苍蝇罢了。”
叶绫的话令许多纯看戏的人都发出了大笑,纷纷为之叫好。而叶绫再也懒得去看她口中的“苍蝇”,不顾那只“苍蝇”铁青的脸色,叫上同伴们一块离去。
但就在叶绫离去之际,一名长相非常俊朗、面带英气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他脸上带着极为明显的兴奋,先朝叶绫一行行了一礼,再目光炯炯地对叶绫说道:
“这位公子且慢!公子刚刚之言,在下深以为然!在下始知年轻士子中,亦有如公子这般通达明理之人。在下观公子实有龙凤之姿,希望能邀请公子入在下府中一叙,不知公子可愿赏脸?”
叶绫疑惑地看向面前这个中年人,眼前这个中年人相貌当真很是俊美,而且是越看越觉得好看的类型,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他的气色明显十分欠佳,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
尽管这中年人表现得极为热情,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叶绫怎么可能与同伴前去此人的府上?她没怎么犹豫,直接拒绝了中年人。
“不必了!我等并非京城人士,来此本为游学,怎好意思轻易入他人之府中呢?阁下美意,恕在下不能同意。”
叶绫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表明自己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自然没道理跑去陌生人的府中。她原以为中年人会放弃,可这中年人格外执着,一听他们不是京城人士,就热情洋溢地说道:
“各位是自外地游学而来的士子吗?正好!在下是京城人士,对京城熟悉如自家。各位既然不愿入在下府中一叙,那不妨由在下请客,带各位去京城最好的饭馆品鉴一二?恕在下依依不舍,只是在下观公子之姿貌气魄,断定公子绝非常人,愿能结交公子,诚为在下荣幸!”
“这……”
叶绫犹豫了片刻,而顾攸凑到叶绫耳边,对她说道:
“以顾某混迹市井的经验来看,此人身上有股贵气,又是京城本地人,兴许是颇有身份之人,与之结交,能探听到什么情报也说不定,公主不妨先答应。”
思考再三,叶绫点了点头。既然不是进入别人的府邸,那么荆翼应该总有办法和自己一行碰头,自己一行干脆就跟着这中年人吃一顿饭,正好也差不多到饭点了。
叶绫点头同意了中年人。
应该说叶绫的判断是很正确的,叶绫一行进入京城后,荆翼便收到消息,动身寻找几人。在叶绫和中年人说话之际,荆翼终于找到了叶绫一行,他本打算上前迎接,可当他看清叶绫面前的中年人时,荆翼骤然停住脚步,躲藏到了一旁——叶绫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萧茂。
从九死一生的中宣回到京城后,顶级背锅侠萧茂不但没有任何明赏暗赏,连本身那一官半职都保不住,在群臣嘴炮下直接就赋闲归家了。
萧茂在大受挫折一段时间后,心境似乎也明悟了不少,专心享受起了半退休生活,在京城里的这茶馆、那戏苑东逛逛、西转转。在家的时候就陪陪夫人,教育教育子女,顺带练习一下琴棋书画,包括他最近十分感兴趣的厨艺,似乎这样子的日子也乐得个自在。那些和宣国人竭力抗争、寸土不让的峥嵘岁月,也都在无形之中渐渐隐去。
叶绫行至一栋建筑前时,不由地留意了片刻,这栋建筑名叫莳花阁,而叶绫很清楚地记得,这不单单是京城头号青楼,还是政变主导者蒋羽名下的产业。
萧茂注意到叶绫的留意,带着神秘兮兮的笑意,对叶绫说道:
“公子可要小心了!这美色,固然是大多数人都贪念的,只不过吧!兜里要是没银子,就还是别惦记了,一群认银子不认人的……下贱胚子罢了。您啊!要是进了这里,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的银票了。”
叶绫尴尬地笑了笑,她不便说明自己留意莳花阁的原委,只好说道:
“是…是吗?在下受教了。”
而一直没有过言语的杜清慧这时眼里又增添一份愠色。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中年人先是对叶绫说了一通示好的话本就令杜清慧很是不悦,接着张口又是对叶绫的污蔑,并让曾身为半个妓籍的杜清慧大受冒犯。对叶绫满心憧憬的杜清慧忍不住了,冲着萧茂冷冷说道:
“您怕是多虑了,我家公…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萧茂愣了愣,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萧茂一眼就察觉出了杜清慧颜色中的敌意,但更令他注意的是,这书生打扮的青年无论是相貌还是音色,都更似一个女子吧?莫非……他看向叶绫的目光多了一份意味深长,接着就向杜清慧道歉道:
“这位小…公子,恕在下失言。”
见萧茂言辞恳切地道歉,杜清慧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路上,叶绫面带无奈地凑到杜清慧耳边,对她低声说道:
“杜小姐啊!这位先生也并非有心之言,何必与他争执呢?他说几句又不能怎样。就算争赢了,也没意义呀!”
杜清慧看向叶绫的目光中满是委屈,她着急不已地向叶绫解释道:
“我…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污蔑您,您是清慧眼中的…的…”
杜清慧的心中承载着对叶绫的仰慕,她一向觉得公主殿下是无所不能的、完美无瑕的,是她所向往与憧憬的方向,她一时间竟无法言说叶绫在她心中的地位。不过不用她说,叶绫也能大概明白。
她轻轻握住杜清慧的手,向对方微笑地说道:
“好了好了,我也并非是怪你。我只是担心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小心些,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