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仕黎一脸懵,而卫广此刻则连大气都不敢喘,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王洵将归易剑还给了安仕黎,笑道:
“看来你有更好的剑了,反而是我这把剑落了下乘啊!”
安仕黎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发生了什么,倏忽间他从腰到脚为之一软,好悬没从椅子上滑下去。他结结巴巴地询问王洵道:
“王…王公,您…您是如何知晓这剑的名字的?”
“这个啊!”王洵看向两人,淡淡地一笑,眼神满是意味深长的微妙,笑里满是难以言明的苦涩,“当初,这把剑就是我赠予林骁的。”
安仕黎与卫广都差点像团泥巴瘫软到了地上。天啊,这天下真的就这么小吗?该不会他们的密谋还没到京师就被拆穿了吧?这也太晦气了。不要啊!真的就壮志未酬身先死了吗?
“这个…呃!这个……”
安仕黎窘迫万分,他绞尽脑汁试图解释解释为什么林骁的剑会出现在自己腰间,可反倒是王洵替他们解了围。他轻轻笑着。
“哈哈哈……林骁的剑会出现在你的身旁,自然就有其深意,你,想必便是林骁选中的人。”
“啊?啊!”
安仕黎尴尬不已地笑了笑。就在他已然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话题时,王洵索性直接岔开了话题。
“林骁啊!离我初见他,也有十几年了吧!他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壮志满怀,心念苍生,又…斗志昂扬,永不熄灭。仕黎,见到你时我就从你身上察觉出一股熟悉之感,原本我还并不清楚这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的,看你腰间这把归易剑我才骤然想起,这股熟悉之感,正是我当年见到林骁的感觉啊!归易剑出现在你的身边,必是天意。当年林骁尚未发迹,我爱惜其志,遂将这把宝剑赠予了他,期盼他能成就一番事业,果然,日后他战燕永,退宣虏,克景蛮,为我大昭之柱石,只恨……唉!斯人已逝!哀哉痛哉!林骁若在,我大昭局势断不至如此糜烂!你能得到这把宝剑,说明这是要你继承林骁之遗志,佑我大昭生民之平安。你就更要好好努力了,不要堕了这把剑的威名!”
“仕…仕黎明白!”
安仕黎依然有些错愕,这个要命的话题就这么被王老大人自己给跳过去啦?该说他们走运吗?还是说……冥冥之中真是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王洵拍了拍安仕黎的肩膀,严肃地叮嘱道:
“仕黎呀!此去京城,多多小心,那里的势力错综复杂,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稍有不慎,杀身之祸不远矣!”
“仕黎明白!”
安仕黎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王洵欣然一笑,“今天天色已晚,你们不妨就在我府上过夜,明日再继续赶路,如何?”
安仕黎同意了王洵的建议,与卫广在王洵家中过夜。
夜里,安仕黎与卫广赶路多日,终于能躺一回柔软的床榻,还是在大名鼎鼎的霖川王氏府中。
安仕黎久久不能入眠,他始终放不下那颗躁动的心,而卫广也是如此,他们都觉得今天和王洵的谈话有些离奇。卫广悄声询问道:
“喂!老安!你应该看得出来,那王老大人不对头啊!他明明看出来你这剑是林帅的剑,来头不对劲极了,可他居然真就什么都没有追问,这也太不合理了吧?”
这同样是压在安仕黎心头无法解开的疑问,他想了好一阵,勉强给出了一个凑合的解释。
“说…说不定王老大人只是人善心宽呢?”
卫广不禁白了他一眼。
“人善心宽不代表他傻啊!王洵的年纪和你我加起来差不多,他真的就一点洞察力都没有?你信?反正我不信!现在最坏的结果,就是他也许已经猜到了我们此行有问题,没准捉拿咱们的官兵已经在路上了呢!”
“胡说什么呢!王大人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安仕黎瞪了卫广一眼。和王洵正式接触后,王洵就在安仕黎的心里确立了振振公子的形象,他本人比安仕黎设想过的还要伟岸,他一时半会还难以接受他人将王洵往不堪的方向设想,严厉地反驳了卫广。
可反驳归反驳,他能为王洵不合常理的行为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吗?不能,他的心唯有继续七上八下着。安仕黎憋了好一阵,才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悄悄对卫广说道:
“对了,当初王大人就是因为得知了林帅被害的消息才忿然辞官,也许王大人真的就是出于顾念旧情才手下留情,又或者说……他一样厌恶着当朝皇帝,与我们有着类似的目的?”
卫广仔细思索着。刨除王洵是别有用心要暗害他们,似乎也只有这个说法可以说得通了,王洵是真心顾念旧情,真心为林骁打抱不平,这才不去深究安仕黎与卫广背后暗藏的重要秘密。看样子,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安仕黎与卫广两人都可谓是“走运至极”啊!
卫广往柔软的床榻上一趴,把脑袋往枕头里一埋,再不多想,还是舒服最重要。
“罢了罢了!反正人家就算是要害咱们,咱们也没地方能跑,听天由命吧!”
安仕黎平躺在床上,双眼依旧难以闭上。回忆起王洵和善亲切的面容,安仕黎难以想象王洵会对他们别有用意。虽然这样觉得不免会很自满,但也许王大人是真的欣赏他呢?要说安仕黎从王洵身上感受到的最大的异常,就是这位王老先生实在太过热情了,什么架子都没有,什么话都能聊。当然,安仕黎更相信这就是王老大人待人处事的方式,他对那个农夫一家时不一样很热情,岂止是自己了?自己还是不要太担心为好。当然,也别太骄傲了,可别王老大人说一声自己像林骁就真把自己当林骁了,自己所要走的路还很长呢!很长很长……
时而放松、时而紧张,时而释然、时而忐忑,安仕黎就这样曲折地进入了梦乡之中。
次日,两人平安地见到了朝阳。
两人从床上起来,也是该准备向王洵道别然后尽快上路。
他们走出房门,很快发现王洵也早早醒来,一身素衣,沐浴在晨曦下练剑。不知是安仕黎刚好错过了还是如何,除了王洵本人,他好像还真没遇到霖川王氏的其它成员,对于霖川王氏这样的大族,这似乎很没道理。安仕黎没有顾得上细究,向王洵道别准备与卫广继续上路。
王洵得知两人这么早就要离开,坚持要送两人一程,两人本想推脱,奈何实在拗不过王洵,只好同意让王洵送他们一段距离。
安仕黎与卫广牵着马向远方缓缓前进,王洵则在他们身后相送。
途中,安仕黎想起了在王府时没怎么遇到霖川王氏的其它成员,便询问王洵道:
“王大人,似乎您这霖川王氏的祖地有些过于冷清了,除了杂役,在下还真没见到其它霖川王氏的成员。”
王洵笑了笑。
“大树底下才好乘凉嘛!科举替代察举后,霖川王氏毕竟比不上当年了。我弟王沧现在在京中为官,有志向的王氏子弟大多赴京投奔他去了,连我那几个犬子现在也去了京城,还留在霖川王氏本家的,基本都是像老夫这样的老弱病残。”
“这样啊……”
安仕黎从中感受到一丝落寞。霖川王氏这样的大族,虽然不是太祖或者靖武帝时期就留下来世袭军功贵族,可也是底蕴深厚的名门望族,没想到霖川王氏本家竟呈现出这样一副日薄西山之态,实在是令人唏嘘。不过,这也说明时代浪潮是滚滚向前的,人们的地位本就应由自身争取而不是先天的宗族、血脉所赋予,由出身决定命运的时代,似乎正在逐渐远去,这对安仕黎还有无数像安仕黎这样的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
不过不论如何,安仕黎眼前的王洵展现出了真正的名士气魄,以他为首脑的霖川王氏,是名副其实的振振公族,而王洵本人,更是母庸质疑的振振公子。他用的行动诠释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宁可让自己少吃一口饭,也要拯救本与他无关的一家。如果这世上能有更多像王洵这样的……
不!安仕黎明确地想到。不要期待,要去战斗,光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终究没有意义,唯有靠自己,才能创造出自己理想中的世界。他,还要更加努力才行!
走着走着,王洵忽然对安仕黎说道:
“对了,仕黎啊!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哦?好…好啊!”
安仕黎想都没想都答应了下来。
王洵顿了顿,眼里流露出了感慨,随即讲述道:
“我早年有一个朋友,这位故友呢,算是一个濒临衰败的世家子弟,与我可谓是志同道合的好伙伴,我那时的理想是使大昭家家户户都能殷实富足,而他的理想则是建立一个公平的时代,惩处一切不法,还天下一个天朗水清,我们可谓是殊途同归。我们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念书,在同一道道路上赶路,甚至还参加了同一场科举。哈哈哈……那时他管我叫哥,我管他叫弟。那场考试里,我得了状元,他得了探花,很快我们就被派去了不同的地方为官,临别之际,我们互相约定好要成为一员好官,庇佑一方百姓,等来日再到朝堂上相会、共事。
那时,一切都还在按理想的进行着,我们在各地为官,而且都干出了些还不错的成绩。我以在我的治所振兴生产、致民富足而闻名于朝,而他则以在他的治所铁面无私、整治贪污而称颂于世。我们几乎在同一年回朝,并在朝中任职,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拼搏着。只是……唉!奸佞当朝,使正道不存。严万忠一党败法乱纪、败坏朝纲,纵容小人,为祸社稷,使朝中心怀正义之人无不愤慨。我和他都试图讨伐那些奸佞,无奈他们受皇权所庇,我们的努力非但无效,反倒让他们得逞迫害。那时我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名士,所以最后也只落得了外放地方,甚至没过多久就被召回了朝。而他,严万忠一党最恨的就是他,他从始至终都在顽强抗争着。最后,他遭严万忠一党陷害,投入诏狱,迫害至死。
我与这位老友相知相识多年,等他被害时,我还在流落地方,就连他的尸骨也未曾见到一面,至今我也不知他归葬何方。”
王洵的脸上透着深沉的忧伤,这是他在向安仕黎等人讲述妻子离世时都不曾有的浓浓忧伤,令安仕黎与卫广都不禁动容。尤其是卫广,与老友相伴相知多年,结果到最后,却要眼睁睁看着老友的遗骸凄凉地掩埋在荒凉废墟之中,甚至连个能按时来祭奠的人都没有,王洵的这份悲凉,卫广一样感同身受。
对于安仕黎,他心中更多的则是因仁人志士惨遭迫害的扼腕叹息。
王洵突然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安仕黎,再一次开口道:
“你知道我的老友叫什么吗?”
安仕黎疑惑地摇了摇头。
“他的名字,叫安守正。”
安守正?安仕黎觉得这似乎是个熟悉的名字,他想了想,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对王洵说道:
“安守正?仕黎有所耳闻,听说他是一位刚正不阿的大臣,可惜竟为奸佞所害!可叹!但仕黎还是首次听说原来这位安大人与您是至交。”
王洵看着安仕黎,愣了好一阵,连安仕黎都被王洵这一奇怪反应弄得不知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王…王公?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愣了许久的王洵这才回过了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不不不!我刚刚想到了什么,就不小心走神了。那…那个,我想告诉你的是,志向与操守很重要,但也要学会自保,不要白白失了性命。”
“这…这样啊!仕黎明白了。”
安仕黎点了点头,他总觉得王洵刚刚这番话很是突兀,不过他并没有多想。
王洵停了下来,他就送两人到这里了,随后,他和两人挥手告别。临走前,安仕黎突然对王洵问道:
“对了,王公,如果您可以回到朝堂的话,您…愿意回来吗?”
安仕黎下定了决心,等他进了京城,通过政变将昏君推翻后,一定要将王洵迎回京师,像王洵这样真正的贤良,不应在田野中埋没。他回京参与政变,绝不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拯救大昭社稷,才是他最大的目标。安仕黎坚信着。
王洵听了安仕黎的话显然愣了片刻,淡淡地笑着,对安仕黎回答道:
“朝廷需要我,我总会回去的。”
朝阳下,王洵目送安仕黎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而他远望的目光满是感慨。
“安仕黎,安仕黎……真的只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