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兄,多谢你陪我来这趟霖川城。”
“不谢不谢,你不也陪我找了李老庄吗?”
艳阳高照、春光明媚的大路上,安仕黎与卫广两人驾马行进,边行进还一边寒暄。
他们的下一站,便是霖川。需要提及的是,霖川并非是两人前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或者是最快捷的路,甚至要是取道霖川,再前往京城,还会绕远些许路程。安仕黎一行前往霖川,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一睹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名士王洵的风采——霖川城便是王洵当前的所在,也是霖川王氏的祖地。
在安仕黎,不,在大昭几乎全部士人的眼中,王洵俨然是神坛之上的人物,是活生生的传奇,是真正的偶像,能一睹他的风采,当然是一件值得人兴奋的事情,安仕黎也不例外。先前他前往踏北时行色匆匆,没有顾及其它,这一次是从踏北返回京城,途中又正好会路过霖川,安仕黎当然不愿意放弃这样一个见到王大人的机会。不过真要说起来,安仕黎去见王洵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仅仅是出于对传奇的仰慕,身为士人,一生连士林领袖的一面都不能见到,难道不是很可惜吗?
“老安啊!”
卫广忽然询问道:
“这个王洵究竟是何许人也?值得你专程跑一趟去见他?”
“他吗?”安仕黎的眼中写满了仰慕,“王大人在我们文人眼中的地位,与林元帅在你们武人眼中的地位是不遑多让的。”
“真的?”
卫广不禁有些疑惑,回想着林帅那无与伦比的魅力与风姿,还有实打实杀到燕国国都的辉煌战绩,他很难相信一个区区文人能与林骁元帅处在同一地方。他再度询问道:
“林元帅可是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大昭国防的盖世英雄,自他领军后,宣虏不得南下,燕军惶惶终日,这王洵有什么功绩,能与林元帅相提并论?”
安仕黎脸上闪着急迫,瞪了卫广一眼,忙向对方解释道:
“你怎么就不信呢?王大人那是何许人也?他固然不像林元帅那样沙场建功,但他每到一地为官,治下无不是政通人和、百姓安乐,自他进入朝堂后,也在竭尽所能对抗奸佞,因此屡遭迫害、仕途不顺,莘莘士子,无不为他鸣不平。他这样的人,是我们士人心中的楷模,更是我们效仿的对象,或许他本人的真实事迹并不足够可歌可泣、慷慨悲壮,但作为一个激励我们士人自强不息的精神图腾,完全是绰绰有余的。在这一点,王老大人的地位与林元帅的地位就是相等的,非要比个高下,那是三岁稚子才会做的事情。”
卫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安仕黎的说法。
“嗯,还挺有道理的。历史上那么多了不得的人物,非要排个高下,那也的确是小儿所为。不管是谁,能做出些实事出来,尽好该尽的职责,这就算是可敬之人了,可惜我们大昭朝廷就缺这样的人啊!对了!”
卫广突然一声坏笑,转过头来对安仕黎说道:
“如果你亲眼见到王大人后,发现他其实远没有你想的那般伟岸高大,你会不会很受伤啊?”
“这……”
安仕黎挑了挑眉,准备反驳卫广,可话到嘴边,他又不免咽了回去,并好好思考了起来。对啊,如果对方真的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伟岸呢?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有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亲眼见过萧茂之前,一直将对方当作不忠不孝、毫无廉耻的奸佞小人,但真的见过萧茂后,他却发现萧茂是一个心怀热忱、敢作敢为的忠志之士,是那些传闻蒙蔽了自己。
那么,这一次又会如何呢?安仕黎紧握马缰的手不禁渗出冷汗。应该这样说,自己心目中王老大人身上无数美好的光环,其实都是为了让王洵本人满足自己对士林领袖该有形象的想象而强加给了王洵这个自己见都不曾见过的人。与其说他是为了一睹他的偶像王洵而来的这趟,不如说是他为了一睹他心中构想出的那个美好形象而来的这趟。
他真正仰慕与憧憬的其实是王洵吗?严格来说,他首先是仰慕与憧憬着来自心中的这份对美好的幻想,而在他眼中,王洵是与这一美好幻想最接近的现实人物,于是他就粗暴地将那一切的幻想转接到王洵这个人的头上。尽管这一切统统是他的一厢情愿,且王洵本人仅仅是维持了他一贯的为人风格,可当安仕黎真的见到了王洵发现对方不似他所设想的那般,王洵还要额外承担不能兑现安仕黎幻想的后果,从安仕黎心目中的“神坛”跌落,甚至成为一个“欺世盗名”的人,这样对王洵来说公平吗?对自己来说,又正确吗?安仕黎不禁溺于沉思之中。
他认认真真地咀嚼着卫广的问题,但是一时半会想不到答案,甚至于他心中出现最频繁的念头不是那简单的是与不是,而是:不如放弃算了,不见,至少这份念想还能长远存在下去。
见安仕黎忽然一脸凝重地一言不发,卫广不免有些诧异,他大概能感觉到安仕黎在担忧什么,便大大方方地对对方说道:
“行了行了!别太纠结了!反正去看上一眼,总归不是坏事。”
“我……”
安仕黎不好意思将自己打算放弃的想法说出来,在是否去见王洵这个问题上又变得很是踌躇。他深呼一口气,再好好想了想。也罢!哪怕本人真与幻想有所出入,且只要没有太大出入,安仕黎都可以接受,他没理由让别人为自己的幻想买单。是他先把对方当成了“神”去敬仰,他有什么资格在发现对方其实仍然处在与自己并无两样的人的范畴而去唾弃对方?他认为,这世上与其说有神,倒不如是人自己在造神罢了,神是完美的象征,但人却不是。
管理好自己的预期吧!安仕黎下定了决心。
等到安仕黎与卫广离霖川城越发接近,他们发现,路上随行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不少平民甚至是拖家带口地赶往霖川城。安仕黎颇为惊奇,没听说过踏南有过什么兵祸和大灾啊,怎么百姓都在赶往霖川呢?
安仕黎找了一个过路的平民,询问道:
“老叔啊,你们这是往霖川去吗?”
那人微笑着回答道:
“是啊是啊,到了霖川,好日子就有咯!”
“是吗?”安仕黎更为诧异,再询问道:“为什么一到了霖川就有好日子了?霖川长官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官吗?”
“不不不!”那人连忙摇了摇头,“那些狗官其实都一个样,俺们都拖家带口地往霖川赶,不是因别的,而是因为霖川有一位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王老大人。”
“王老大人?”安仕黎闻言一愣,“是…是指王洵老大人吗?”
“正是!”那人眼睛一亮,“王洵老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他手下农户的日子比俺们这些其它地主的佃农,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王大人收的农租,仅仅是在官府要求每人缴纳的田赋上多了几分,王大人农夫的农租,一年下来都不一定有其它地方的农租几个月多。王大人还允许农夫在逢年过节时可以回趟乡里,且回乡探亲那几天,都会不算在租金里,相当于白给休息。王大人本人更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大好人,手下的农夫要是让官绅给欺压了,他二话不说,直接去找对方讨要说法,为被欺压了农夫出头,这是俺们无数人想都不敢想的啊!俺自从听了回乡来的人讲了王大人的事迹,就再也忍不下去了,俺们以前,那可真的是过着猪狗般的日子啊!但只要俺们能被王大人接纳,俺们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官府和地主老爷的欺压了。”
说着说着,或许是无数心酸涌上了心头,那人的眼眶都微微湿润了起来,哽咽地将最后几句话讲话。他用手臂擦了擦眼,然后笑着对安仕黎说道:
“那你们呢?你们也是去霖川城吗?”
“嗯,我们去霖川城有些要事要办。再会了!”
安仕黎坐在马上,有些呆愣地行驶着。那人刚刚那番动情地讲述戳痛了他的心,也令他心目中对王洵的幻想再一次巩固。也许不用怀疑呢?也许王大人真是一个伟岸高大之人,那些农夫都这样说了,自己应该可以对王洵本人抱有更大的期待?
“听那农夫讲的,似乎这王老大人当真是一个颇为了得的人物,能做到为农夫考虑的,这天下的高门贵胄只怕没几个能做到。”
卫广突然说道。
安仕黎微微点了点头。
“或许吧!总之是是非非,我们到了霖川不就统统清楚了吗?继续赶路吧!”
两人驾着马又行驶了好一段距离。这时,他们距离霖川城已经是近在咫尺了,现在他们所经过的,正是霖川城外的农田,有数不清的农民正在地里干着活。
他们在田地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生计而不懈努力着,如果他们仅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左右着自己,也许他们可以生活得很好。他们足够勤劳,自然享有衣食无忧的权利,可情况往往不是这样,官僚、士绅还有无情的上天,这些都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劳碌终日,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安仕黎注视着那些在田地里辛劳的百姓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驾着马靠近了农田,走上了田埂,以便能看清了那些勤劳肯干的百姓。
百姓、百姓、百姓,地主、士绅、官僚、乃至高高在上的皇帝,都在依靠百姓才得以拥有富裕优渥的生活,可以此为代价,却是百姓们的悲苦、百姓们的惨痛……凭什么这一切需要最朴实、同时也是最无辜的百姓来承受?难道真是所谓的人生来就决定了贵贱?去他的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才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一定是……安仕黎艰难地思索着,一定是秩序上存在了漏洞!都是因为奸人当道,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只要政治清明,偏离正轨的一切,都可以重回正途。
安仕黎坚信着,并相信自己的理念会被证实,只要更换了一个贤明的统治者乃至班子,社会上的种种不堪,统统会消失,那个存在于理想之国的大同社会,可以降临于现实。
“吁——”
“哎?”
正当安仕黎骑着马在田埂上行驶时,一个走到自己身旁的男人轻轻握住自己的马缰,让自己的马停了下来。安仕黎看向了那个男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两鬓斑白,胡须带雪,脸上布满着皱纹,但是精神焕发,双目炯炯有神,不似一颗临近落下的夕阳,真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朝日。而他的头上包着头巾,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但腰间别了一把佩剑,看样子就像一个人老心不老的士人。
那男子笑容可掬地对安仕黎说道:
“小兄弟,农田边上,可不是驾马行进的好地方。一有差池,农夫半天的活可就白做咯!你们二位不妨辛苦辛苦,这段路程,二位就不要骑马了。”
安仕黎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与卫广一同下马步行,并向男子躬身道:
“您教训得是,是我们两人疏忽了。”
“哎!不用!”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简单的提醒罢了。小兄弟啊!我想着吧!做任何事情,为自己考虑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但也是不是应该花上些许的心思为别人考虑一下呢?嗯,尽可能为别人考虑一二,又不会掉一块肉,对吧?哈哈哈哈……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就当是我的一点点牢骚而已,你能听是最好的。”
男子挥了挥手,向安仕黎一行道别,但男子刚刚的这一番话,激发了安仕黎的共鸣。他的脑子里,回忆起了终平总督府的极尽奢华与终平百姓的悲惨遭遇,回忆起了京城权贵的声色犬马与踏北黎民在宣军铁蹄下的呻吟……没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只要将他们多到泛滥的东西,稍微匀出一点点给百姓,他们还是原来般富裕,可百姓却能因此而得到梦寐以求的温饱,但还是不曾有人那么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几乎是安仕黎一路上的常态。
安仕黎很悲愤,而当他听到这个老士子说出这些话时,心里何尝不是感慨万千?一股对这名老士子的敬佩油然而生,安仕黎再向老士子一躬身,说道:
“您说得对极了!明明只要让富有之人将他们所拥有的东西稍微分出一点给百姓,大家就都能过上好日子,可就是没有人这样做。我想……您说得很对!奸人当道,世道浑浊,而大道难伸。”
那老士子似是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安仕黎一番,随后笑眯眯地轻轻拍了拍安仕黎的肩膀,点头赞同道:
“嗯!小伙子!好好努力,争取哪天可以改变现状呢?对了,你们这是要去霖川吗?那我熟!你们要是喝酒,就去那家曹记酒馆,那里的酒酿的是最好的,尤其是老板曹老三,手艺最精湛,人也是个妙人,可惜他老人家现在很少亲自酿酒了。要是吃饭,就去苏记饭馆,老板苏大那手红烧肉,一个字,绝!哈哈哈哈……霖川还有不少美丽的风景,你们要是长留,可一定得都去看看。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告辞啦!”
男子的身影就这样在安仕黎的眼中渐渐远去,可他一直盯着这男子的身影盯了许久,总觉得有些奇特。而卫广则在一旁打趣道:
“这霖川果然是人杰地灵,随便遇到一个路人,都是这么有趣的妙人。”
安仕黎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确实不一般啊!我们就快进入霖川吧!”
安仕黎与卫广两人进入霖川后,直奔王洵府邸而去。他们没有费很多力气,找了几个路人一打听,很快就到了王洵府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