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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欲静之树

武平家中,安仕黎享受了久违的温馨。饭菜当然不是什么多奢侈的饭菜,一碗粗米饭,一盘炒青菜,一盘炒豆子,还有一碗白菜汤。但晚饭时三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对于安仕黎来说,仅仅是这份简朴至极的祥和或许也足够了,他并没有多贵重的需求。

重要的始终是身边的人而不是桌子上的菜。与武平、武缘的和睦相处,使安仕黎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奔赴踏北的重重险阻、宣营为质的惊心动魄,以及守卫定平时的波澜壮阔……这些往事,似乎都成为了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而非当前溺于安详的安仕黎所经历的。

这场温馨的晚宴令安仕黎浮想联翩,如果同样是在晚饭时分,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妻子,他的面前坐着的子女,一家人团团圆圆,共享天伦之乐,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就算吃得差些,日子艰苦些,又有何妨呢?唯有彼此是无可替代的,安仕黎岂敢再奢求其它?

如果将来还要生个小孩的话,安仕黎就想要一个武缘这样的小姑娘,天真可爱、善良活泼,多好啊!真的可以实现的话,那他差不多就可以真正地满足了。平平淡淡地过活下去,有何不可?而那些远大的抱负与宏伟的理想就……伴随着当初的年少轻狂,一起埋葬掉……吗?

武平家的晚饭结束,安仕黎和武平父女道了别,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独自躺在床上,安仕黎翻来覆去,想着一个想了好多次的问题——自己将来何去何从?

他正躺在床的中央,往左翻,安宁祥和的日子正在朝他招手,铤而走险的时光就此终结,鸢飞戾天的志向就此埋没。他再不需去考虑经世济民的大计,也不能去考虑这些,他将要做的是守好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默默无闻,平平淡淡。

往右翻,功成名就的野心正在向他诉说着不甘,他的追求应该是封疆大吏才是,是位极人臣才是,他的终点又怎么能是这边地?他又怎么能甘于这样的平庸?如果他经历艰难险阻后争取得来的仍然是这份微末与低贱,那他踏上征程的意义何在?对得起他三番五次险些丧命的苦楚?他的征程似乎不应该以此告终啊!

辗转反侧之际,安仕黎似乎能听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人正在自己耳边低语着。

左边那个小人对自己说道:

“到此为止吧!安仕黎!安稳度日,家庭美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已经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了。和宏图远志告别又怎样?谁年少时没有过雄心壮志?谁日后又能真正将之实现?绝大多数人都不能!又岂会多你一个?你有什么好羞愧的?从虚构的理想回到当前的现实,这正是你从青涩迈向成熟的体现啊!想想吧!你还有一个家庭要扛,你孤身一人时自然可以不将你的命当命,可你有了家庭、有了依靠呢?你真的还要这样做吗?收手吧!收手是最好的,对你和对你的家人,就在丰平安顿下来吧!再过段时日,将她也接过来,你们持续过着你们安稳的日子,这样的人生还不够幸福?”

右边那个声音也在朝安仕黎急切地呼喊着。

“不!安仕黎!不是这样的!还记得你当初的愿望吗?你下定了决心,要穿上最华贵的锦衣,乘着最豪奢的马车,用着最盛大的排场去接她,并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统统付出代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布衣粗食,寂寂无名,你真的愿意以这样的微末之身去接她吗?你不是最担心会成为一个无名之辈吗?你不是看到了天下的种种弊病并想要使之改变吗?那就不要为目前的安稳所蒙蔽!继续去拼!继续去搏!你能走到今天这步不也是靠拼搏得来的?那就再接再厉!向着至高的理想迈出脚步,一刻也不停歇,到达顶峰之际,再去与她相会,不是更好吗?”

安仕黎躺在中间,露出苦笑,他是想再往上爬啊!可道路何在呢?石建之、武平那样的贤能之士尚且备受冷落,何况自己?他不是不能铤而走险,不是不愿意为苍生尽一分力,可他面前需要有一束希望之光指引着他啊!他需要明确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回报,哪怕这概率微乎其微。如果只有放手一搏,却连出路的影子都找不到,那世上有几人可以坚持?

安仕黎最大的困境也在此处,纵然有浑身的气力,却连个发力点都找不到。他已经走到这步了,还能怎么搏?还要怎么搏?又能往哪里一搏?没有答案,统统答案,看似安于平凡是安仕黎的选择之一,其实又何尝不是安仕黎唯一的选择?世道太黑暗了,他迈不动脚步了,为了虚无的目标抛弃到手的安稳,对得起谁?

安仕黎往左边一滚,顺带连头也埋进床榻之中。

够了!够了!不要再想那么多了,都没有意义了,现在的情况是他不想安顿,也只有安顿,不想平凡,也只有平凡,日暮途远,夫复何言?让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飘散而去吧,就这样平淡地度日,安稳地生活下去吧。

这个故事的波澜壮阔,似乎就要告一段落了。可命运永远是最奇妙的编剧,它总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时为你准备好最跌宕起伏的情节,你往往无法做好准备,就要迎接命运抛来的考验。而英雄与凡人的区别,正取决于命运将机会给到他们面前之际他们不同的作为。

安仕黎决心已定,躺在床上,不久就进入梦乡之中。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也依然是段风平浪静的时光。安仕黎在丰平里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有时前往军营巡视,履行他身为三军士气巡测员的职务。军营里的欢乐氛围是他习以为常的,他还偶尔会参与到这些活动中来,同卫广等军士们一同娱乐。或许只有战争再度爆发,才会将军营里这份祥和也剥夺掉。

有时,他则会跟随武平一起,巡视丰平城里的大街小巷,维护城内治安,并协助武平处理案件、调解纠纷,日子一样过得足够充实。结束一天的工作,武平还会邀请他去武平家里吃个晚餐,坐一会儿寒暄之阵,安仕黎自然也是不会推辞这份团聚的温馨。他还会教武缘写写字,为她诵读几篇名家名作,都是一些政论、大道还有兵法相关的文章,安仕黎记得很熟悉,可以给武缘一点指点。

等回到自家宅邸,安仕黎往往也是不去多想些什么,天马行空的一切都被他默默封存。他一上床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明天早晨,然后重复这些天干过的工作,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俸禄之类的嘛,就不要抱太多期望了。至少身为丰平的官员顿顿管饱还是能做到的,甚至在月初、月中、月底还能开开荤。

其实安仕黎这些天的工作也发现了,县衙缺钱归缺钱,武平、石建之这些人想要富裕还是轻而易举的,比如说可以为城中富户开一条方便之门让他们鱼肉百姓,自己从中获取保护费。又或者将府库内的粮食、军械倒卖,甚至亲自下场盘剥百姓。这些都是无数大昭官员的惯用招数了,哪怕是无品无级的贱籍胥吏也有自己的谋利手段,几乎没有人指望着微薄俸禄可以度日。

而武平和石建之等人都是坚守原则之人,从不昧良心做事,且绝不会纵容手下胡作非为。这也与安仕黎的理念不谋而合,给与了他极大的归属感,他真的很庆幸自己能遇到石建之、武平、卫广等良善之人,也庆幸浑浊不堪的大昭官场还能有他们这样高尚之人。

这段时间,安仕黎也对武平和石建之等人每日的轨迹留意了一遍。武平就不用多说了,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还是一位慈父,将他的女儿当作了他的心头肉。他没什么远大理想,是典型的安于现状之人,可对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好?他周围的就是他全部的。

而石建之,则相对复杂得多。石建之本就是一个特别的将领,他为捍卫大昭边疆抛头颅洒热血,可却对当今的大昭皇帝恨之入骨。他的部下自由散漫,但在危机关头依旧可以和敌人死战。

石建之每天在军营的任务差不多就是按时进行检阅,点一次名,排练一次阵型就放士兵们自由活动,每隔十天才会举行一次比较严肃的操练,内容则是模拟对战。

其余时间,石建之都会一个人坐在帅帐里,有时在看书,有时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木头般地坐着,是展望未来亦或者是回忆往昔还是什么别的事情,安仕黎就并不清楚了。他只知道石建之无论什么时候,脸上都仿佛附着了一层雾霾,尤其是当石建之那目光注视着自己时,那层雾霾就更为浓厚,令自己越发捉摸不透。

这一天,安仕黎照常巡视着军营,却被石建之叫了过去。安仕黎以为石建之是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交代,可石建之没有多说话,只让他上马,两人骑着马前往城外的原野。

石建之停了下来,从马上一跃而下,坐在地面上,安仕黎也下了马,坐在他的一旁。

原野上空空荡荡,四周寂寥无人,夕阳伸出的光辉倦怠地垂落在大地上,连偶尔掀起的晚风也都乏力之至,吹拂到身上,软绵绵的,如同碰上一片棉絮。

“将军,您带我到此,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石建之一路的讳莫如深,终于令安仕黎忍不住发问。石建之的目光平静地流淌在面前的原野之上,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是他曾守护过的。默然良久,石建之开了口。

“在我们踏北,有一伙匪寇十分猖獗,这伙匪寇的首领名叫‘伏原虎’。”

踏北这样军区重镇还能有匪寇猖獗?而且无山无水,是在这大平原上?安仕黎觉得荒诞,可转念一想也就不觉得荒诞了,在洪辽这帮虫豸治下,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石建之继续说道:

“我想你应该可以猜到,这伙匪寇要是只依赖自己,早就被消灭殆尽了。在这茫茫平原上,他们从何寻找一处易守难攻的根据地?他们真正的巢穴,是终平,踏北总督府。”

“洪辽的爪牙吗?”安仕黎的瞳孔中燃起着愤怒。

“没错。”石建之轻轻点头,“他们得以猖獗,全部是依靠洪辽的庇护。可笑的是那‘伏原虎’的人头还被洪辽悬赏了一千两白银,哈哈哈哈……这帮匪寇是洪辽真正的嫡系部队,宣国人打过来时,他们就躲进城中,一旦不在战时,他们就会出来横行,打劫过路行人,杀人绑架,奸淫掳掠,无一不精。”

“大奸大恶!还有什么是这帮人做不出来的?”

安仕黎悲愤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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