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马场,这里的场面同样震撼,士兵们居然在使用战马和军营专用跑马赛道开始了赌马。是的,用战马来赌马,场地还是在军营,这几乎都超越了安仕黎的想象。
“哎!跑快点!怎么又是这样?老子押哪匹马哪匹马就跑得慢,别是故意的吧?”
“加速!加速!加速!哈哈哈哈……我又赢了!”
“可恶啊!再来再来!这回我一定要赚回来。”
极度震惊中,安仕黎还是没有忘记自己三军士气巡测员的职责,默默地对此处士兵们的士气做了判定。
“同样……很高涨!”
看完马场,安仕黎生无可恋地走向军械库。关于铁血强军的所有幻想都已经被安仕黎扔到了九霄云外,他实在不敢把这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人马和那支逼得宣国大军进退不得的精锐相提并论,这帮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平时正事不干、战时战力爆棚的?难不成还能请英灵上身不成?
这次前往军械库,安仕黎相信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足以令自己吃惊,但他还是低估了丰平军的创造性。
军械库外边,摆了许多桌子和椅子,不少士兵正在那里开盘赌博。军械库里面,一样满是忙着赌博的士兵,至于军械什么的都横七竖八地随意摆放,有的戈矛甚至还成了晾衣服的杆子,盾牌被当作了赌博用的桌子,而箭矢则成为了筹码的替代品。几乎每个人都忙活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军械库里充满了雄性的气味。
在人群里,安仕黎还注意到了卫广,也是,这样的场合怎么可能少得了他呢?卫广也注意到了安仕黎,并激动地朝安仕黎打着招呼。
“这不安先生吗?坐下玩一把呗?”
安仕黎没用理会卫广的请求,上次在赌场梭哈成了穷光蛋的经历他可没那么容易释怀。安仕黎在卫广耳边悄悄问道:
“你们平时都这样吗?”
“你是说猜大小吗?也不全是啦!偶尔还会玩玩别的。”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们军营里每天都像这样,连训练都不训练的吗?”
卫广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笑得前仰后合,连嘴都合不拢了。卫广对周围的弟兄们说道:
“弟兄们!要是宣国人现在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那还用说?看老子不提刀送他们回老家!”
士兵们高喊道。
“看到了吧?”卫广玩味地注视着愕然的安仕黎,道:“宣国人真打过来了,我们自然会和他们拼命,宣国人没打过来了,那我们爱干啥干啥,谁也拦不住。”
听着卫广还有刚刚士兵们坚定铿锵的话语,安仕黎感到自己是不是有些误会丰平军了呢?
“哎呦我去!这什么手气?再来再来!今天老子不赢回来,你们谁也别跑!”
呃……还是算了吧!安仕黎无奈地想着。看来这丰平军还真不是一支自己所能理解的军队啊!
他颤颤巍巍地又完成了一次士气判定。
“高昂,非常高昂。”
安仕黎把这座娱乐中心——啊不!把这座军营给巡视了个遍,并带着无限的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回去见了石建之。
这时石建之正坐在帅帐里看着一本书,等安仕黎一到,石建之便放下了手里的书籍,微笑对安仕黎说道:
“呀!回来啦!情况怎么样啊?”
安仕黎强忍着即将吐血的冲动,硬是挤出了一抹笑容,对石建之说道:
“将军,原来丰平军一直这么散漫吗?就没有什么训练吗?正常的军队不应该是天天都忙着操练才对吗?您究竟是怎么带着这样一支军队挫败宣军的?”
石建之闻言,无奈地摸了摸额头,向安仕黎解释道:
“这个嘛……仕黎啊!我问问你,如果让你起早贪黑的训练,结果还不给你发军饷,你乐不乐意?”
“当然不……”
安仕黎的回答脱口而出,但刚说一半,他就有些理解石建之的意思了。
“您……不是在说丰平军发不起军饷吧?”
“正解!”
石建之投来赞许的目光,欣慰地打量着安仕黎,但安仕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石建之叹息一声,指了指自己帅帐内这空空如也的周围,说道:
“我们丰平军发不起军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说吧!一个月的军饷,能有三天是到齐的就了不得了,维持军营不断炊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你肯定清楚,不给员工发工钱的老板是没有权威可言的,同样,不给军队发军饷的将军也是。我能在战时指挥的动他们,一是靠他们对宣国人的深仇大恨,这是最关键的,二是我平时与他们同吃同住,也不压榨他们,他们倒是肯给我几分薄面。宣国人来了,让我亲自指挥着他们杀宣国了,那他们都是听令的,平时,让他们在领不到军饷的情况下进行繁重的训练?得了吧,那样早都哗变了。还不如让他们尽情玩,至少士气高涨,上下和睦,除非哪天丰平财政好转了,不过估计也没这个可能。”
安仕黎回想一番,也是,自己见过的那些士兵们,一个个的精神面貌都是相当不错的,可丰平可是边防重镇,连军队军饷都发不起,这也太离奇了吧?
“为…为什么?”安仕黎不解地问道:“边境重地,居然还发不起军饷?”
石建之悠悠地竖起两根手指。
“两个原因,其一,你对踏北总督府还有印象吧?”
踏北总督府?提前这个,安仕黎便想起了洪辽那座穷尽奢华的府邸,瞬间明白边军缺饷的一大关键。
“让洪辽给贪墨了?”安仕黎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错,但也不全对。”石建之笑了笑,“不只一个洪辽,应该说,终平的权贵人人有份。朝廷给边地派发的银子首先会进入终平,由踏北总督府负责分配到下辖城池,这些银子早就在下发途中被那些官员一层层贪污掉了,能发到我们手里的银子微乎其微。”
蛀虫误国!安仕黎悲愤地想着。这些奸佞!就只会误国害民!该杀该杀!但盘踞在安仕黎心头的还有另外一个疑问,那就是石建之口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并不能想出答案。
石建之继续解释道:
“这第二个原因吧……和朝廷前阵子在推行的赋税折银有不小的关系,这项制度虽然在先帝时就已经开创,可却是由当今皇帝正式推行全国并作为定则的,这项制度把全国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这项政策当然是朝廷用来缓解财政危机的举措,整体上看似乎也没什么太太问题,可这一政策最大要害在于——我们北方基本上不产白银。大昭主要的白银来源在东南的银矿以及海上贸易中从域外番人那里大量获取的白银,北方的白银,只有从东南流通进入北方市场。
这就又引发了另外一个严重问题,我们北方是产粮重地,可粮食并不值多少白银,百姓辛辛苦苦地种粮食然后去市场上换白银交税,可由于白银本就稀缺下的高价以及受到持白银的富人盘剥,换的白银甚至不够交税,那还有多少人愿意持续下去呢?许多青壮干脆抛弃田地,前往终平或者踏南寻求更加挣钱的营生。我们踏北本就因为人质制度迁走了不少人口去踏南,这下又走了一大批,直接就没什么人了。人口大量减少,能收的税当然也大量减少,想靠本地收入自给自足一样无法实现。内外夹击下,我们丰平想不财政困难都难。”
安仕黎没办法不发出一声叹惋。他对这项赋税折银的制度早有耳闻,并且知道这项制度为朝廷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危机,按理说绝对算是当今圣上的一项英明之举。可听了石建之的这番描述,他才意识到这项政策在表面的风光无限竟还隐藏了这样巨大的危机,以及“因地制宜”这四个字到底可以有多大分量。
要知道整个大昭,不产白银的地带可不止一个踏北,西北、西南都是不产白银且以粮食生产为支柱,要命的是这两个地方也都和踏北一样,是军区前线。安仕黎算是明白为什么在大昭众多军区里,只有东南与东部军区的情况一直比较稳定,而其它军区都在江河日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好消息传来。
打仗,背后拼的是其实都是经济,大昭朝廷靠着献祭其它地区换取东南与中部地带的进一步繁荣,东部地区的军事还能差到哪里去?可问题在于其它军区崩了溃,大昭还不是照样玩完?
安仕黎的心中升起一抹难言的苦痛。政策的施行,不可不慎之又慎啊!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句话放在国家治理上丝毫不算夸张。安仕黎更清楚,因这项制度遭殃的绝不仅仅是军队,更是那芸芸百姓。试想一番,要是百姓劳作终日,结果得来的成果甚至不足交税,等待他们的要么是逃亡,要么就是家破人亡!百姓活不下去,又怎么能不奋起一搏,和朝廷拼命?
再者,银两可以买来粮食,却不能变出粮食,倘若粮价得不到有效管控,使越来越多人抛弃耕种,转而从事更加挣钱的营生,譬如手工业之类。那么商品经济之类固然是繁荣了,可却是泡沫般的繁荣,没人种植粮食,那么市场有再多的银两也买不到粮食,从而引发饥荒。富人或许可以凭借海量财富不愁吃喝,那些平民呢?在市场没有粮食可以获取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吃什么?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脊背发凉。这完全足以将这个本就迟暮的王朝一拳轰倒。
大昭潜伏的危机,比安仕黎设想的还要深重啊!可身为边境的微末之人,他又能做什么?正当安仕黎露出愁苦之色时,石建之的脸上似乎漂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令他原本清晰的五官上却呈现着捉摸不定、难以看清的神色,石建之打量一番他,意味深长地询问道:
“如果给你一个改变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尝试呢?”
“哎?”
安仕黎起初只当石建之只是开个玩笑,但他还是仔细想了想,如果自己真的有改变这一切的机会,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做。见安仕黎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石建之噗嗤一笑,打断了安仕黎的思考。
“哈哈哈……玩笑话而已,何必太当回事?今天你在军营里工作一天,明天就跟着武平在县衙也工作一天吧!”
“啊!好!”
安仕黎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刚刚的不自量力,是啊!遥不可及啊!自己连触及那顶端都无法做到,何谈改变呢?都是想象罢了,石建之也肯定只是和自己说笑说笑,何必当真?何必……当真呢?抛开幻想,回到现实吧!
既然要回到现实,安仕黎立马想起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赶忙向石建之询问道:
“等等,既然丰平发不出军饷,那我的俸钱……”
“什么俸钱?你在乎的应该是那区区的俸钱吗?不不不!你真正应该在乎的你那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