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茂冷了脸色,对洪辽说道:
“怕是令总督您失望了,萧某以为割地和谈事宜有欠考量,兹事体大,萧某已向陛下上奏恳请陛下再行定夺,赴宣谈判之事必须推迟。”
“哦?”洪辽看上去颇为不解地说道:“本总督还是头一回听说圣旨还有回旋的余地,汝是不知天子之言,一言九鼎吗?萧特使奉圣上旨意而来,却在临行之际出尔反尔,萧特使到底是故意贻误军国大事,还是说别有用心?也对,只怕凝国人和燕国人得知宣国与我大昭和谈,一定会寝食难安吧!萧大人不会不明白,耽误了国家大政、军中大策,后果何等严重?洪某明白,想必特使当时定是脑中一热,才做错了决断,无碍,送出去的奏章大可追回,就算不及追回,本总督也会向陛下上书解释原委,保萧大人无罪。还请萧大人顾念大局,即刻赴宣谈判。”
洪辽向萧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在萧茂眼里,他只看见赤裸裸的威胁。萧茂没有动作,他冷哼一声,回答道:
“天子之言虽是一言九鼎,而天子又岂会无过?和谈之事,本就是陛下仓促之决断,未经熟虑,臣闻君之过而不匡正之,这还难道就是你我的为臣之道?反倒是总督您,向陛下夸大三王会盟之害,迫不及待地准备南撤,到底是为家国还是为总督一己之私?萧某向陛下上书,不必多久就能得到回复,待陛下再次申明了必须和谈,萧某自然遵守,总督却连这点时间也等候不了吗?嗯?还是说您就这么急着要把我大昭的土地出卖给宣国人?为国民者,没有不爱惜自己国家的土地,可总督却是急着要抛弃自己国家的土地,这便是大昭的忠臣该有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名大伪似忠的总督,萧茂克制不住怒火,他越说言辞便越发激烈起来,到最后甚至须发竖立,横眉怒目地迫视着洪辽,就像一头随时要发起扑杀的猛虎。
“你!”洪辽手指着萧茂,顿时没了体面。洪辽收起和善的伪装,换上一副冰冷的面目,道:“本总督需要你教授什么是为臣之道吗?你既然跟我说为臣之道,好!本总督现在就告诉你什么才是为臣之道,来人啊!把圣上密旨拿过来!”
萧茂闻言愕然,不一会儿,总督府的下人就将一卷密旨递到洪辽手中,洪辽扬了扬手中密旨,得意洋洋地看向萧茂,冷笑道:
“陛下旨意在此!命特使配合本总督行事,即刻赴宣谈判,争取早日与宣虏停战以安我北疆。萧特使既然深知为臣之道,请问你接下来是要违抗圣旨吗?还是说你要过来检查检查本总督手里的圣旨到底是不是陛下下的?呵!随你!如果你检查完发现本总督手里的圣旨是真的无疑而你还敢违抗旨意行事,那本总督也别无他法,只好将萧大人您槛送京师听候发落,再临时委派其它人赴宣谈判了。”
“你!”
萧茂万没想到这洪辽居然还有这一手,当正明皇帝嘱托自己赴宣和谈时,跟自己说过他会下旨给洪辽,让洪辽配合自己行动。萧茂真的知道的确有这一密旨存在,只是不知道这密旨是以什么形式传到洪辽。而洪辽手里的这封密旨到底是真是假?当然是假的了,前文已经交代过,正明皇帝为求保密,没有下手诏,而是派来了宫中太监口头传旨给洪辽,洪辽手里的密旨正是为了在此刻威慑住萧茂伪造的,所盖印章与宫里用的差距甚大,压根经不起检查,但洪辽赌的就是萧茂知道有这一密旨存在且没有胆量上前质疑真假。
如洪辽所料,萧茂确实不敢上前质疑真假,皇帝亲口对他说过的话还能有假?这下,萧茂陷入彻彻底底的被动了,圣旨在前,自己只有听命,违抗圣旨并被槛送京师没有任何用处,他还是阻止不了洪辽的决定,只有忿忿不平地瞪向洪辽。
这一次,洪辽再没有礼貌和客气,而是威严站立,面无表情地注视萧茂,静静等候萧茂做出决定,而无论萧茂做出什么决定,局面都将在洪辽控制之中,洪辽毫不着急。拉车的马忽然啼叫了一声,像是在催促着萧茂赶紧上马车。阳光在兵士的枪尖泛起刺眼的光辉,如同警示着萧茂抗拒的下场。
“这个混蛋!”
愤慨的不只有萧茂,还有在街角处窥视的安仕黎。他原本相信自己成功说服了萧茂,一切就算大功告成了,可这洪辽的横插一杠,终究还是超出了他的算计。安仕黎实在难以想象这洪辽为了苟安南逃,居然做到这种程度,可恶!难道还是输了吗?安仕黎心中满是不甘,石建之、卫广、武平……这些自己好不容易挽救回来的伙伴又一次再次被自己失去吗?他真的恨不得拔出归易剑冲上去斩了洪辽老贼。他知道,萧茂现在遇到的这一局面几乎无解,洪辽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完全没办法反抗。安仕黎啊安仕黎!你自诩聪慧机敏,善于剑走偏锋,但在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下,你还是只有落败的份吗?
安仕黎心痛如绞,可也只能继续旁观。
萧茂低下了头。洪辽的威逼等于封死了萧茂所有出路与退路,要么他去,要么就让洪辽囚了他另派别人去,他辜负了对安仕黎的承诺,也辜负了对自己的,可这都是他没有选择下的选择。
“萧特使这是准备上路吗?”
洪辽用嘲弄的语气调笑般地说着,他的话一语双关,萧茂要么踏上赴宣谈判的路,要么就踏上槛送京师的路。虽然洪辽并没有真的槛送萧茂的权力,他连手里的密旨都是伪造的,真把萧茂槛送了萧茂也不会有什么事,可萧茂敢赌吗?萧茂敢赌自己被槛送后能平安出来?洪辽通过这一点,吃死了萧茂。
“我明白了,萧茂即刻踏上赴宣和谈的路。”
“好!萧特使果然明理,早点同意,你我也就不就像这样剑拔弩张了,哈哈哈哈哈……”
洪辽大笑着,宣告自己的得胜。他一面把密旨交还给下人,让下人收好,一面吩咐出使队伍可以准备出发了,还特别交代了一句“一定要好好伺候萧特使,可别出了差池”。而这句交代他是给荆翼说的,他要让荆翼一路上能监视好萧茂,他可不希望出使途中萧茂再惹出什么幺蛾子,在踏北境内惹出了事洪辽还方便摆平,惹恼了宣国人,那对洪辽而言可就十分棘手了。
萧茂两手空空地登上了马车,在登上马车前,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阳光是闪耀的,刺得他睁不开眼,可为何在这朗朗晴空下,还充斥着如此多的罪恶呢?强盛无比的大昭王朝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究竟是上天不佑,还是咎由自取呢?这辆即将隆隆启动的马车又会将萧茂的命运引向何种轨迹?一切的答案,又能由谁来告诉他呢?
洪辽目送着马车离去,悠然地抬腿返回总督府中。这下可以安心了,萧茂终于被自己打发走了,一切的一切都遵循自己心中的轨迹运行着,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好了好了,现在是回总督府吃午饭的时辰了,对了,筹备一场告别宴会也是必不可少的,都要离开终平了,在终平的最后几场宴会可得安排得隆重一些,要比历次宴会都隆重。等离开终平以后,洪辽想着,自己应该还会怀念这座城池的吧!这里可留下了那么多可以令他怀念的事物啊……
安仕黎失神地走在大街上,上一次他如此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着,还是在京城啊。那次他科举失利,几乎输掉了一切,这次,他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夺回的一切从眼前溜走,而他却无能为力。他就像一抹幽魂飘散着,随着浊世的风,不知将飘往哪里。
或许是祸不单行,或许是上天嫌安仕黎还不够狼狈,当他拐进一处巷子里时,他踩到了一滩水渍,脚下一滑,便一头栽倒在地上,摔了个灰头土脸。安仕黎扑在泥地里,但他没有急着起身,就这么一直扑了下去。他想啊,活在世上真不够意思,失败、失败、到头来,还是失败。究竟是他还不够努力还是怎样?与其继续迎接失望,倒不如埋葬在这尘土里啊!是啊,至少还有墓穴是舒服的。他不想再起来了,他多想永远就这么趴下去,反正自己的一切就这样了,除了一团糟还是一团糟,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希望。
“喂。”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安仕黎耳畔,“我亲爱的安仕黎先生,您还要在这泥巴地里睡多久呢?要不我再等等,您没睡醒就继续睡呗!”
安仕黎抬起头望去,见是卫广蹲在自己的旁边,他像是看笑话一般瞧着自己,同时他的眼神中也流淌着怜悯。当看到先前被自己丢下的卫广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安仕黎心里头不免温暖,不免感慨,可最后,也许是忧伤太甚,又或许是矫情作祟,安仕黎又把脑袋埋了回去,并说道:
“别来劝慰我!就让我埋在这里吧,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谁说要劝你了?我只是过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喝酒去,你要想的话,还可以炒俩菜,算我请你的。”
安仕黎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卫广站起了身,一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数三个数,再不吭声,我就一个人去了。一……”
“我去!”
卫广才数了一个数,安仕黎便从地上爬起来,答应了卫广的邀约。卫广戏谑一样地打量了安仕黎好几眼,想要张口调侃些什么,但见安仕黎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他也无心多问了,转身朝酒馆的方向前进。
“跟我来吧!这次咱们得喝个痛快!这就叫一醉解千愁嘛!哈哈哈哈……等喝完酒,我还可以带你去赌庄玩玩,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快来吧!”
听着卫广那像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哈哈大笑,安仕黎反而轻松了许多,就连他那沉重的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如同附上了羽毛似的。谁说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有无休无止地追逐?谁规定了我们非要做出些什么才算活出价值?贪图一时之欢乐,又有什么谬误呢?我们忙忙碌碌,奔波一生,所追求的还不是让自己可以快快乐乐?来吧!就让这辛辣烫喉的酒水来冲淡掉一切吧,让愉快掩饰住痛苦吧!至少眼下,我们可以不必太过压抑,可以无忧地唱,可以无忧地跳。足够了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
……
距离终平也有些距离了,萧茂还在苦恼地思索着应对之策。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案,或许就只有拖了,他已经命人把奏折带了回去,如果陛下看到了奏折并改变了心意,派人来阻止,且那时自己还没有签订割地的协议,那就算万事大吉了。但萧茂隐隐感到一股不安,他总觉得以洪辽的手腕,这份奏折发挥上作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除了这份奏折,萧茂也没什么可以指望的了。
倏地一下,萧茂的车帘被掀开,令他被吓了一跳,萧茂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荆翼。看到来的是洪辽的狗腿子,萧茂本能般地没有给与什么好脸色,可那荆翼悄悄告诉萧茂的话令萧茂陷入了无以复加之惊愕。
“你发回京师的奏折已经被洪辽拦截了,洪辽手中的密旨是假货,他一直都在恐吓你。听着,如果你想要守护自己的国土,到了宣国那边,拖,一直拖下去,不要和宣国签任何协议,拖的时间足够久,终平四城也就保住了。需要重复吗?”
巨大的信息量令萧茂的脑子过载了。什么?洪辽胆敢拦截自己的奏折,甚至还胆敢伪造圣旨?还有,什么叫“守卫自己的国土”,难道说这话的人不是大昭人不成?而且奏折都被洪辽拦截了,那自己怎么能拖到陛下回心转意?陛下没办法接收到自己的信息才对呀,莫非……萧茂的脑中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他并没有这一猜想说出来,而是惊疑未定地看向一脸平静的荆翼,问道:
“你为什么帮我?”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荆翼浅浅一笑,一个字都再未多说,甩下车帘潇洒离去,独留萧茂一人在马车内静静呆愣着、思考着。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冷汗完全浸湿了萧茂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