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辽的下属们对这位顶头上司的秉性算是十分清楚的,辛梦阳一下狱,谁都知道他不可能活下来,可召集文武商议处置又是为何呢?答案无外乎是洪辽又想作秀一番,彰显自己的“逼不得已”和“大公无私”。
等到一众文武抵达之际,看到的果然是洪辽满面沉痛地站立着,眉头紧皱的如同一个疙瘩。他先是叹息一声,随即说明此次会议之主题。
“诸君也知道了,辛梦阳涉嫌谋逆,如今已被下狱。实不相瞒,本总督听闻此消息,亦是痛心疾首、难以想象,然辛梦阳私藏兵器、勾连下属密谋为乱等罪证皆已确凿。本总督……唉!本总督别无他言,唯有按律行事,将辛梦阳缉捕审查。”
众人无不清楚,拿下了曾扣押并当众羞辱洪辽的辛梦阳,这位踏北总督怕是要乐开了花。能将心花怒放演绎成悲痛万分,底下的大臣不得不对洪辽精湛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用到他们的时候也到了,这出戏,他们可得好好配合洪辽演下去。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名大臣跳出来劝慰洪辽道:
“总督大人何必哀叹?总督大人待那辛梦阳可谓仁至义尽,授其官爵、赏其功勋,又不计较其酒后之失言。是那辛梦阳自己自恃有功,遂狂悖无状,自取灭亡,又能怪罪何人?总督大人不计私怨,奉法为公,我等钦佩!”
“我等钦佩!”其它大臣一致开口喊道。
洪辽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这是他最期待看到的效果,不能表现得是因自己顾及私仇才处置了辛梦阳,而是要表现出辛梦阳建立大功后矜功自傲自取灭亡,自己则一直是守己奉公,遵纪守法的那个。眼下还需要补充的表演还剩下一个,洪辽便又做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
“辛梦阳虽然有私藏兵器等涉嫌谋逆之举,但念辛梦阳忠勇有加,未必就真怀叛乱之意。本总督爱其才矣!惜其功矣!终…不忍加诛,诸君以为,或可饶其一命乎?”
底下文武无不有些傻眼,行,洪辽是要让自己唱红脸,让底下人一齐唱白脸以表现洪辽的“无奈”是吧?行吧,谁让人家是堂堂总督呢?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人家身份尊贵,注定了人家是主角,底下的人不管情不情愿,只要还想在舞台上待着,那就只有演好配角的戏份。
“大人!辛梦阳此獠罪证俱全,不杀之,人心安服?大人如何能爱一人以谢天下?臣请待会审完毕,即将辛梦阳明正典刑!”
第一个人说完,其它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请求洪辽务必按律将辛梦阳处死。洪辽扫视了一番众人,不置可否,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建之身上,他才语重心长地开口道:
“石将军以为,该如何处置辛梦阳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石建之看齐,谁都知道石建之和辛梦阳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共事,可谁又能说得清楚石建之会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辛梦阳说情呢?而石建之表现得面色坦然,向洪辽回答道:
“末将以为,按照律法行事即可,辛梦阳其人有无谋反之意,何足道哉?致人伤亡者焉能因其无心而赦其无罪?待审讯完成,若谋逆之人证物证俱在,便以谋逆论处,夷其…三族!”
众人无不投以惊讶的目光,石建之若仅仅是支持处死辛梦阳倒也无可厚非,可石建之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将共事多年的老战友夷灭三族的话,众人实在震惊。
“这个石建之真是无耻之尤,我听说林骁在时,石建之就是阿谀奉承、换取高位的好手,如今在总督麾下,更是变本加厉,连多年情谊都可不顾,当真是卑鄙啊!”
“是啊是啊!说是这些个武将最重情义,今日一见,却是为了官位无所不用其极!”
“哼哼!我尝听闻这石建之乃是能臣良将,没料到也不过尔尔!”
众人在私下悄悄议论着,直到洪辽轻轻一挥手,这些人才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把嘴闭上,一动都不敢多动。洪辽眼神复杂地盯着石建之,石建之支持杀辛梦阳,不超出他意料,但连辛梦阳三族都要夷灭,洪辽便觉得有些太激进了,有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说道:
“夷灭三族未免太过!也罢,便押人犯上大堂吧!纵然罪当严惩,不宜祸及亲属。”
眼下的环节就差最后一步了,那就和辛梦阳对簿公堂,彻底将辛梦阳打到泥土里,成就洪辽的美名与佳话。不一会儿,遍体鳞伤的辛梦阳便被带上大堂,身上还佩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淡漠地看着洪辽,而洪辽见辛梦阳抵达,一敲桌案,开始了呵斥,道:
“辛梦阳!汝罪及谋逆,认还是不认?”
辛梦阳笑了,他说道:
“我有罪与否,还不是总督您一句话的事情?”
“大胆!传人证!”洪辽忿然说道,于是很快就有几名一样是满身伤痕的人犯被带了上来,个个都已经是精神恍惚的面貌。洪辽开始了询问:
“我问尔等,辛梦阳私下曾有谋反等言论,是还是不是……”
那几个人还没有等洪辽话音落下,就便叩头便说道:
“是啊!大人,辛梦阳曾亲口辱骂圣上、辱骂总督,此我等亲耳听闻,千真万确啊大人!”
洪辽笑了,辛梦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也没有怪罪那几个士兵的意思,他知道那些人都是被胁迫的。洪辽看向辛梦阳,不无得意地说道:
“人证在此,汝府中私藏之甲胄也被尽数寻得,罪证确凿,汝还不认罪伏法?”
还不等辛梦阳回话,洪辽便向卫兵使了眼色,命他们按住辛梦阳,逼迫他在认罪的状子上按下手印,辛梦阳没有反抗,任由自己性命的判决书就此落定。等他再抬起头时,辛梦阳以极度轻蔑的目光注视着洪辽,冷笑一声,道:
“梦阳含冤而死,此梦阳早有预料,只是不知汝这欺世盗名之徒,还能笑到几时?哈哈哈哈哈……”
辛梦阳豪迈的笑声回荡在大堂上,如同有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穿透着一切虚伪与肮脏,宛如一柄利剑。出人意料的是,这振聋发聩的笑声竟使打定主意要维持好体面、保持住形象的洪辽出离愤怒,他重重拍打着桌子,极其失态地吼叫一般道:
“混账!把这厮给我拖下去!拖下去立斩不赦!”
洪辽的确很受刺激,自己是什么人?自己是堂堂踏北总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国家大计而不得不为,可这辛梦阳呢?擅作主张不论,干扰大计不论,辱骂自己不论,居然还妄想向自己这样真正的公忠体国之臣发出轻蔑与不屑?胡扯!这种将恣意妄为粉饰成刚正不阿之徒最是可恨!林骁如此,辛梦阳也如此!他们没有一个有资格在自己面前谈爱国,更不配指责自己欺世盗名,他们才是最为欺世盗名之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自己这样体谅正明皇帝的难处,体谅我大昭朝廷的难处!
单纯是将辛梦阳正法,洪辽丝毫感受不到尘埃落定的愉悦,且辛梦阳被押下去时那副傲然眼神更加激怒了洪辽,洪辽不想让辛梦阳死得这么痛快,于是他手指指向一旁的石建之,开口道:
“建之,本总督承认此前一直怀疑你与辛梦阳勾结,现在,由你去监斩辛梦阳,本总督便彻底相信你与那辛梦阳并无往来。”
全场都有些傻眼,洪辽怀疑石建之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稀奇之事,但被洪辽毫不体面地放到台面上来说,不难看出洪辽是真的怒了。事已至此,石建之又如何能拒绝呢?他唯有接下监斩辛梦阳的任务。
辛梦阳死在了初春,一个晴朗的天空下。
那曾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的风雪与严寒,都消散在了明媚阳光之下。新芽从被大雪封冻过的土壤中钻出,茫茫大地,像是竖立起了一支旗杆。而天边那如轻纱般的云朵亲吻着遥远山丘的额头,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将他们无数憋在心头、令他们辗转难眠的情话,诉诸这悠扬绵长的潺潺流水中,天地间,多了一抹永不褪色的浪漫……
多么、多么美好的时节啊!辛梦阳笑了,无数的伤痛,也都在顷刻间愈合了。原来就在他穿行于荆棘的不经意间,冬,过去了,雪,也过去了,唯有春,正尽情展现出它无与伦比的魅力,且随着春的深入,还有有着更为盎然的生气等候着、抚慰着那些从严冬中煎熬而来的人们。一切,如此璀璨,生命,何等耀眼!严冬之后,的确是美丽的春天啊!辛梦阳还有什么怨言呢?他已经从寒风中走出来了,现在,他正要前往另一个目的地,他的元帅与战友,在那里等候着他。
石建之沉默地注视了辛梦阳很久,看着辛梦阳这副释然而又陶醉的模样,石建之的心里,装着的到底是苦恨更多,还是羡慕更多呢?春天吗?真的很美呀!但属于石建之的严冬,似乎还不能望见尽头。
石建之知道,问斩的时候快到了,不能再为多余的情感所羁绊。可到了真的要开口执行斩首之前,石建之还是忍不住询问:
“辛梦阳!死到临头,汝悔还是不悔?”
石建之嘶吼着询问道,这是他压抑泪水的唯一方式。
辛梦阳抬起头望向天空,那是一片永远纯洁、永远无瑕的神圣之地,正如他那永远纯洁又无瑕魂灵,他相信死后的魂灵,一定也能够去到那里的吧!
“我辛梦阳此生,无悔!”
辛梦阳凌乱的头发被吹拂飘动着,似乎是有谁的魂魄化作了飙风来临……
……
……
抽签完毕,打开纸团,辛梦阳看到是一个醒目的圆圈,这意味着他可以成为如愿以偿的那个,而石建之则必须为一切而坚忍。辛梦阳不无愧疚地将抽签结果展示给石建之,石建之只回了一个无妨的笑容。
辛梦阳直到死的不曾知晓,石建之给两个纸团上画的标记,都是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