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石建之和安仕黎,但他们没有哗然,而是如遭雷击般愣在了原地。石建之紧绷着继续坐好,维持着有些森冷的沉默,似乎是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模样。而一旁安仕黎几乎快气炸了,他难以想象,踏北四城是无数大昭将士不计代价、豁出性命才守护住的,这里铭刻着勇士们顽强不屈、抗击外敌的精神与意志,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他安仕黎。安仕黎无法想象,就是这样的踏北四城,上位者说放弃就要放弃?当他们想到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们,就不会感到羞愧吗——他们当然不会,因为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些。
安仕黎明白洪思用的惊人之言极大可能代表了洪辽的意志,他以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洪思用,看他接下来还将说出何等暴论,并做好了反驳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石建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低声说道: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在意,不要理会,不要有任何反应。”
“哎?”
安仕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等他向石建之询问,洪思用已经在继续发表意见。
“此番大战已经证明,宣军奋力猛攻,四城难以保全,贼寇一旦长驱直入,我边军立将陷入围困之窘境,届时悔将无及!我昭军孤悬踏北,虽有强兵,不足使也!数万将士固可堪一战,若遇重围,又该如何抗衡?外,难与数量占优之宣军野战得胜,内,若遭遇围困,难在强兵猛攻之下破围,宣军围困之时日长久,我昭军皆难免覆亡之命!此正是固守踏北之大弊也!踏北与大昭其余国土相隔一江,联系薄弱矣!踏北边军虽有朝廷支援之名,如遇大战,此联系必将为敌寇所断,踏江南岸之军欲救而无力,唯有隔江叹惋,踏北边军将为孤军以寡敌众,岂可能久守?此番大战,我昭军诚然以坚守支撑至宣军退却,可此次得胜,实有赖宣军后方防守之松懈,为我军所乘,断其补给,促其撤退,安知他日复有此幸?踏北于大昭,实如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正所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为求边军之无恙,集中全力以御强虏,当使踏北边军南撤,以踏江为要,重新构筑防线,则我边军近有天堑可倚,远无陷围之忧,宣虏何能为也?守踏北,事倍功半,守踏江,事半功倍,我边军不应再挂念寸土之地而不顾大局之重,南撤乃边防之长策,当速行勿疑!则边军可安,边境可宁。”
洪辽捻了捻胡须,并没有对洪思用的言论发表意见,但从他那双微眯的眼里流露出的笑意,众人基本上都可以猜测洪辽的真实想法。洪辽笑了笑,向众人一拱手道:
“让诸君见笑!也请诸君各抒己见,不要太在意,与大政方针无干,诸君只管表达看法便是。”
说是各抒己见,实际上,正确答案已然公布。
“公子说得好!就应该南撤,踏北不可守,必须南撤,边军方可保全”
“在下也赞成公子之见,公子真可谓远见卓识,深知我边军只困守不过是徒劳无功,南撤之谋,存人失地而人地皆存,不可谓不虑远!”
“说得极是!苦守踏北于事无补,反而贻误大局,长此以往,难免倾覆。依我之见,早就该南撤了!”
“是也!至今之苦守,真可谓审小计而失大数,徒逞勇武,而不明大局,若早就南撤,以踏江为屏,宣虏焉能造次!哪像如今投入钱粮无数却难见回报?我大昭边境可安也!”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对这些赞成南撤的意见,洪辽统统不置可否,可他却一直在笑,笑得越发大声,越发得意,越发得不知所以,仿佛他真的在和真理并肩。轻飘飘的笑声,如同一阵狂风,吹向飘荡在踏北土地上的无数忠魂,不知要将这些魂魄吹去何方……
“诸君大谬!”
一声铿锵有力的驳斥,将越飘越高的笑声与附和声都掷在了地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这声驳斥的源头望去,只见安仕黎巍然而立,正气凛然地注视着洪辽。洪辽心中一沉,但面上还暂且维持着和气,以温和的口吻对安仕黎说道:
“无妨,有意见,都可一叙。”
安仕黎顿了顿,将一口唾沫像一块石子般咽了下去。他原本是想像石建之说的那样,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理会,可这些道貌岸然之徒的言辞实在令安仕黎无法容忍。所谓的“保全”保全的到底是何人?徒劳无功又是何等无耻之暴论?于事无补说的又究竟是谁?没有那些将士们披坚执锐、死命抗敌,这些人如何能在此坐谈?可这些残酷的话语,便是这些“仁人志士”们的回馈,他们从不感恩,他们心中只有轻蔑,他们永远只会坐在尸骸堆砌的城堡中对供养他们的人颐指气使。
安仕黎彻底无法容忍这些人嘴脸,一怒之下,他拍案而起,发起了反驳。当他的驳斥脱口而出之际,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违背了石建之的意愿,也极有可能为自己招来巨大祸患,可既然站都站了起来,他便没有理由退缩了,他决定冒一切之风险,为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们说上一句公道话。
“丰平之战,丰平将士以血战将数万宣军将士牵制百日有余,宣军无可奈何,唯有集中全力攻打终平,正是期望终平守军能畏围而逃,却也因此被丰平守军抓住破绽,一举奇袭定、乐两城得手。宣军见补给决断,不得已间仓皇北逃,此不足以证宣军之不可惧与我军之断不可撤乎?诸君咸言宣军强兵围困,则边军尽为其虏,试问宣军若真有此能,何为百日内对终平围而不攻?此宣军清楚,纵然强兵攻城,除徒增伤亡外将无济于事,其所盼者,正是城中人心慌乱,畏困惧守,诸君蜂拥南撤,使彼可兵不血刃攻下终平。宣军尚且自知自身实力难以强攻破城,诸君又奈何为其鼓吹,正中其下怀?
诸君复言长久攻城,踏北必为敌所破,此又是一谬论。试问天下之城,又有哪座可以久攻不落?攻城之时日足久,天下无不破之城,无不陷之地,难道诸君就要一退再退,把整个大昭都拱手相让吗?宣军远道攻城,补给艰难,且其施行兵农一体,又怎可能不顾春耕秋收与我踏北军死拼?哪怕前次战役没有将定、乐两城夺回,终平再坚守些时日,宣军一样要因春耕而退军。诸君所谓困守徒劳无功者,便是令十多宣军卡在踏北防线内进退不得,几乎就要被我昭军全歼于其内?诸君何忍埋没将士之功?
昔我茫茫踏北为宣人侵袭蚕食,到今只余终平四城,无数踏北儿郎无不思求收复失地,驱逐昭虏,皓首苍髯,犹铭深仇似海,蹉跎半生,未忘离乡怅恨。终平四城虽小,而先辈终未弃者,何也?欲图光复之大业也!终平四城尚在,则我昭军便随时能够挥师北上,收复失土。若如诸君所言,尽弃我大昭在踏北仅存之终平四城,率边军南渡,不知边军儿郎有生之年,能见归还故土之日乎?我昭军可沿江布防,彼宣军不可乎?如若南撤,我大昭永失踏北之地,亦将永失踏北之人心,这便是诸君所谓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我大昭边军缺衣、少粮、乏饷、多战……纵是此等绝境,我大昭边军犹能奋起一击者,在何?在其捍卫家乡之热血赤忱也!也正如此,诸君才拥有了开怀畅饮、高谈阔论的今日,弃之不顾,君等何以对将士耿耿之忠心?
仕黎虽为微末之身,不忍见边军将士历经苦战,终不能免家乡沦丧之苦痛,恳请诸君万勿再做南撤之想,真正宜速行者,当是整饬武备,抚恤士卒,严明军纪,强固防线,勿使定、乐二城不战而败之事复发,待他日宣军南下,我大昭边军众志成城,又岂惧他半分?人皆可与之战也!万望诸君明鉴。”
洪思用快气疯了,又是这个安仕黎,又是这个安仕黎!这个王八蛋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得到洪辽的赏识还不够?为何他还要再一次挡在自己的身前?为何这个混账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大家安安稳稳地各得其利不好吗?非要搅局、非要搅局!
偏偏安仕黎的反驳有理有据,又流露真情,有着一股震慑众人的强烈气场。不光是盛怒之下的洪思用一时想不出反驳,就连那些刚刚还满口附和的众人也无言以对。洪思用可以清楚地看见,洪思用那张没有表露任何表情的脸上,阴翳正逐渐扩大着,洪思用的心脏也随之而加速跳动,他绝不能让洪辽失望。情急之下,洪思用顾不上那么多,厉声开口。
“你……”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豪迈的笑声伴随着鼓掌声响起,中断了洪思用气急败坏之际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洪思用转移视线,惊讶地看到原本肃然而坐的辛梦阳居然站了起来,他合上双眼,眼角处滑落着泪水,忘情地鼓着掌,像是在诉说他对安仕黎之言的无上认同。
“好一个后生,无他在,梦阳还以为举目皆是寡廉鲜耻之辈!”
辛梦阳轻蔑的眼神从除了安仕黎的在场每一个人身上徐徐滑过,用最简单的方式传达着最纯粹的蔑视。
辛梦阳之言显然令在场无数人恼羞成怒,很快就有人拍案而起,指着辛梦阳痛斥道:
“汝这老革,安敢造次?”
“无我为老革,尔辈岂得高坐?”
辛梦阳拖着长长的语调缓缓说着,话音一落,还不忘捎带上一声冷笑,似乎他不是在同人对话,而是在以神明般的身姿俯视着虫豸。呵!假如当初不是他拼上一切抵抗宣军,真不知道这些混账又该在哪里抒发他们的高见。早已放下一切的辛梦阳眼里,只有着对这些人毫无保留、不加掩饰的轻蔑。
见来者被自己怼的哑口无言,辛梦阳抄起一盏酒,就着周围人的怒火与洪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目光一起灌入了腹中。是非功过,快意恩仇,也都遁入了滔滔水流……
“哈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辛梦阳一擦脸颊,双眼展示出从未有过明亮,就仿佛他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辛梦阳昂起头颅,俯视地看向洪辽,大声地呵斥道:
“洪辽!汝在终平倒行逆施,穷奢极欲,无能鼠辈,无耻之尤!呵!你不就是想要南撤吗?怕你高贵的脖子挨了宣人的铡刀,贪生怕死也就罢了,还要摆出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真是令人恶心!说起来,本将还真怀念您在军营那会儿,那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告诉你,还有你在这儿的这些伥鬼们,你们就跑吧!跑吧!跑得再远点!哪怕你们跑到天涯海角,你们也跑不出巍巍史册,跑不出晃晃人心。”
掷出手中酒杯,辛梦阳头也不回地走出厅堂,他还是用他的那根拐杖支撑着他的那只瘸腿,可他的步伐,却是安仕黎见过的,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步伐。
狼藉一片,满目潦草。洪辽的脸色已经成为淤青般的颜色,别的人的心里也各怀各的忐忑,譬如洪思用,他几乎忘记了怎么说话,全身上下仅存的身体功能便是呼吸。安仕黎一样未从震撼之中解脱,原来蛇鼠一窝的总督府内,真的有这样的豪杰。哪怕满是污秽,英雄的光辉仍然会夺目地闪烁着。
安仕黎尴尬地站在原地,虽然他的措辞也算是很激烈,但他可不敢像辛梦阳那样指着洪辽的鼻子骂啊!幸运的是,辛梦阳的开火,早已吸引了洪辽全部的怒火与愤恨,相比之下,在洪辽眼里安仕黎反而算不得什么了,甚至还成了用来维护洪辽残存颜面的凭借。
洪辽先生强颜欢笑地对众人举杯说道:
“辛将军醉了,诸君不必理会,酒后都是戏言,不要将戏言挂怀。大家接着吃,接着饮。”
安抚完众人,洪辽转头看向了安仕黎,迎接着洪辽难以察觉情绪的目光,安仕黎心中七上八下。洪辽并不打算把安仕黎怎么样,他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了报复辛梦阳上,对安仕黎,洪辽出于彰显宽容的本能,温和地说了一句。
“与你也无关,本总督说了,都是随心的讨论而已,都可以各抒己见,无论内容。你不必担心,你说得也很好,坐下吧!”
安仕黎缓缓坐了下来,偷偷将目光移向一旁的石建之。石建之知道安仕黎正在看着自己,以目光怯畏地询问着他是不是闯祸。石建之只回了一个微微的摇头,既像在表示着否定,又像在抒发着无奈。
尽管洪辽声明过不要将辛梦阳的话当回事,让宾客们接着尽兴,但谁都知道,这场宴会已经以最大的丑陋与不堪宣告了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