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官结结巴巴地将终平那边的战况汇报完毕,大营之中的宣、凝、燕三方同时陷入沉默。方才营帐内的剑拔弩张顷刻化为墓地般的死寂。
“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之声掀翻了沉默,回荡在大营之中,纠缠在每个人的耳畔,久晌不散。而发出这朗朗的笑,并非别人,而是燕悼宜。此时的许银和叶修等人还未从巨大之震骇中完全清醒,默然的群众之中,就只有燕悼宜不顾礼数、一手捧着腹部,一手拍打着桌案肆意狂笑。
叶修还在发懵,两王的施压刚才给他造成的恍惚还在持续。而许银则已经脸色铁青,紧盯着失态的燕悼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底下的叶绫、燕洛等人也已经明晰了局势,他们很清楚,宣军没能攻下终平甚至还把已经到手的定平和乐平给吐了出去,这势必将会给如今的局势产生重大甚至决定性的影响。他们都静静地关注着局势的发展。
“本王,本王还以为——哈哈哈哈……”燕悼宜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以轻佻的语调说道:“本王还以为宣军可堪一战,至少可以拿下终平,结果呢?让人家洪辽给打回去了,哈哈哈哈哈……宣军只有这样的实力,连个终平都拿不下,谈个屁的会盟伐昭?本王奉劝宣王,趁早洗洗睡吧!回去含饴弄孙,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枉本王对你们宣人还有所期待,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宣人竟然没用到了这个地步,只有这种水准,我看这盟也就不用会了,宣军实力已经证明三王会盟就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
“燕悼宜,你!”许银忿然指着燕悼宜,但没有做出反驳。
宣军战败的消息无论多令许银难以置信,许银也不会忘记战败会导致的巨大影响。许银知道,自己能拉拢到燕悼宜靠的就是许诺领土,承诺三国正式出兵联合伐昭之际将青翼和长阳走廊割让给燕国。燕悼宜会帮助许银威逼叶修,为的也正是如此,逼迫叶修签个条约就能在不久后拿下两处要地,何乐而不为?现在情况变了,宣军没有拿下终平,甚至连终平的几座前哨城池都没能攻克,这表明所谓的三国联合伐昭根本无从谈起,拿不下终平的宣军拿什么向大昭腹地进兵?既然三国联合伐昭无法成真,毫无疑问,燕悼宜也没有可能获取许银许诺的土地。许银对燕悼宜而言,立即失去了利用价值。
燕悼宜的反戈相向令许银感到那么的仇恨,又那么的无力。因为他要是燕悼宜,他很有可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即抛弃宣国,故而许银一时竟没有办法指责燕悼宜什么。
然而燕悼宜接下来的举动,彻底加重了局势的形势并使之近乎不可收拾。
燕悼宜悄声对着下属吩咐了些什么,随即下属便快步离开营帐。燕悼宜继续对许银嘲讽道:
“宣王呢宣王,没攻下终平也别太伤心,人,最重要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弱小,才不会生出太多的落差。您老稍等,本王还有一件小礼物赠送给宣王,权当是给您一些慰藉。”
燕悼宜对“慰藉”两字的咬字格外奇怪,他话音一落,意识到形势骤变的叶修也开始了对许银的嘲讽。
“哈哈哈哈……寡人以为宣王气势汹汹,是对攻克终平胸有成竹,不晓得竟然是纸扎老虎,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许银冷眼看着向他发出嘲讽的两王,不禁感叹一声攻守之势异也!宣军没能攻克终平,三国伐昭的基础根本就不存在,燕悼宜毫不犹豫的反水的那一刻起,许银知道此次会盟彻底的失败。而他所能做的不是继续恶化与两国的关系,而是缓和局势。
而在许银身旁,许志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父亲被燕王和凝王如此羞辱,一向唯唯诺诺的许志才起身挡在父亲的身前,驳斥着两王道:
“燕王、凝王且住口!胜败乃兵家常事,两王奈何纠缠不放?我父王本来就是为了和两王匡扶大义、讨伐逆昭才举行的此番会盟,两王如今因一时战事之失利而口出嘲讽,未免太过令人心寒!”
“哼!”叶修冷哼一声,道:“方才宣王咄咄逼人之际,怎么没想到如今呢?”
而燕悼宜则完全没有兴致和许志才展开辩驳,他神色慵懒地在座位上坐好,并用一只手支撑着一边脸颊,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
燕悼宜身旁的燕洛感慨地看着局势的转变。不久前他为之忧心忡忡的宣、燕联手对抗凝国迅速瓦解,成为了他原先预想的燕国、凝国联手向宣国施压。可他并不怎么高兴,他父王展现出的姿态令他感到费解。燕国是和宣国翻脸了,可这是因为燕国从宣国身上攫取不到利益,燕国瞬间弃之如敝屣。国与国的关系为何非要紧随利益而不是追逐道义?何况在利益为引导下,这些王者的面目虚伪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几乎使燕洛感到反胃。这不是他渴望的燕国的,燕国的将士应该为正义而战,为利益而各自为战的人间将是不断下沉的人间,燕洛厌恶这一切。
而叶修身旁的叶绫险些控制不住要像燕悼宜那样哈哈狂笑了,刚刚还对凝国危险无比的局面,一下子转为对凝国最为有利益的了。许银和燕悼宜的联手不攻自破,所谓的三王会盟土崩瓦解,现在凝国只需要静观其变。倘若四下无人,叶绫恨不得畅饮一番聊作庆祝。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下沉已久的昭人可算帮了大忙了。宣军败绩终平带来的种种有利条件,叶绫几乎眼花缭乱,她相信在如此有利的情况下,凝国大有希望获取到本次失败会盟的最大利益,即促成燕、宣的决裂。而这一情况之发生,很快就由燕悼宜亲自送上。
三方僵持之际,燕悼宜的部下将一个满身伤痕、明显遭到过严刑拷问的人押到大帐内,两王见之无不心惊。叶修心惊是因为他见不得这种血腥场面,觉得反胃,而许银……
“宣王。”燕悼宜冷冷注视着许银,开口道:“这个人,不知宣王还认不认得?”
燕悼宜走到那人的身旁,揪住那人的头发将他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对向许银。许银极力维持着镇静——他当然认识那人,那人就是他派往燕悼宜之弟燕非军中的密使,但这人居然被燕悼宜所捕获。许银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道:
“寡人不认得此人,燕王不要因抓住一个囚犯就胡搅蛮缠。”
“哦?”燕悼宜嘴角上扬,看着被他揪住的那个人,说道:“问你呢,宣王说的是真的吗?告诉在场的诸位,你是干什么的?”
燕悼宜虎掌一般的手牢牢扯着那人的头发,使那人失声尖叫。看那人的神色,早已面如枯槁,不似人形了,他惊恐万分,看着回避着他的目光的许银,急切地交代道:
“是宣王派我来的,是宣王派我来的!宣王派…派我前往燕非将军帐下,劝说燕非将军与…与宣王联合,要对燕王不利,宣…宣王还说要…要扶持燕非将军做新燕王。这些都是宣王…宣王派小人做的,与…与小人无关啊!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哈哈哈哈哈……”燕悼宜接着发出大笑,而他的双眼正以一种极度阴狠的眼神紧盯着许银,道:“堂堂宣王,敢做不敢认?什么狗屁的正义之师,狗屁的匡扶大义。居然还妄想我弟会暗害于我?许银,本王告诉你,你的密使一见到我弟便被押送至我帐下,事到如今你还敢死不认账?”
“燕悼宜!”许银表现出了一名王者的魄力,即哪怕他真的派了密使试图推翻燕悼宜,依旧可以表现出毫不心虚并怒斥道:“我宣国没有派密使联络贵国的燕非将军,燕王的欲加之罪,暂且收手吧!我宣国绝不会任人欺负,倘若燕王不惜与我大宣为敌,我大宣铁骑又何惧一战?”
许银表现出自得知宣军在终平失利后最为强硬的态度,他忍受的嘲讽与挑衅已经够多了,这次燕悼宜更是不留情面地将他派密使一事搬上台面,他绝不能容许燕国对宣国尊严的继续践踏。
一旦嗅到威胁的气味,燕悼宜的怒火仿佛浇上一桶油。当他得知许银居然敢派出密使联络燕非试图谋害他时,他盛怒之下差点就要冲进许银的大营把他给手撕了。还是再三思考后他才勉强冷静,之前他和许银本来就是表面兄弟、互相利用,他还需要通过和许银联手来把青翼和长阳走廊拿到手,即便那时他因底线被触及而怒不可遏,他也没有马上发作。
当他听到宣军从终平撤兵的消息时,他忍不住笑了。燕悼宜意识到自己是让许银给耍了,宣军根本没有实力夺下终平,被昭人给打回去了,而他燕悼宜相当于白白给许银站台帮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本就是性情中人的燕悼宜完全不曾考虑后果和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直接把许银派出的密使押了上来,他要跟许银好好算总账。
等许银话语中表露出威胁的意味,这再一次触及燕悼宜的底线,令他愤怒无比。威胁?威胁我燕悼宜?是可忍孰不可忍!燕悼宜狞笑着看着许银,没有说话,虎掌一般的手掌伸到那名的密使的脖颈处,紧接着,在场众人无比震骇——燕悼宜单手就将此人的脖子给生生撕开,猩红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叶修被如此血腥暴力的场景吓得连连后退,让随从护在自己身前,大骂燕悼宜是个疯子。一旁的叶绫直愣愣看着燕悼宜的凶残举动,随后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窜上她的喉口,被她极力忍住。兴奋归兴奋,源自生理的恶心还是难以抹除,可即便差点就吐出来,叶绫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停留在那血肉模糊、鲜血喷溅的脖子,这份最直接的残忍、最简单的暴力如同在挑动她的神经,令她始终感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激动。她直视鲜血,眼里翻腾着欲望,喉咙沸腾着恶心。矛盾,却又兼容。
鲜血喷溅至许银身上,许银不禁因燕悼宜的疯狂举动站起身怒斥道:
“燕悼宜!你干什么?”
燕悼宜将手中的人扔在地上,他的手臂都是鲜血,半个身子也都被鲜血污染,他走向许银,气势汹汹地朝许银逼近着,一边靠近一边还说道:
“许银!本王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挟制燕国或是要挟本王,我燕悼宜绝不容忍任何人之胁迫,你不是想要本王的命吗?本王现在就在这,你敢动手吗?”
面目狰狞的燕悼宜杀气凛然,一步一步走近许银。饶是许银久经波涛也极少见到如此可怖之气势,他脸色苍白,双脚不知不觉间就向后退却,可他退后的速度显然没有燕悼宜逼近的快。如同修罗烈狱中走出来的燕悼宜,即将来到许银的身前。
许志才早已大惊失色,现在的情况不正是紧张到无以复加之情况吗?他想起了曹承隐交给他的锦囊,可巨大的紧张感令他的双手抖个不停,完全没办法去把藏在怀里的锦囊拿出来。眼看着燕悼宜就要来到自己父王的身前了,许志才再也顾不上其它,以羸弱的身子猛冲向前,挡在自己父亲身前,他手里攥着一把匕首,许志才拿匕首指着燕悼宜,用以逼退燕悼宜的脚步。许志才眼神坚定,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