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房子建好了，文夕请了几天假，回到家，已然是焕然一新，院子的围墙是新修的，明媚的阳光照在这套新式的两层小洋楼上，楼的外墙上包裹着一层蓝灰色调的瓷砖，阳光照在上面仿佛像是这屋子在发光，院子里光的发亮的水泥地上铺满了刚燃放完的鞭炮，火红的一片，显得相当喜庆。文夕到家已经中午，错过上梁的时辰，家里已没有人。她朝着爷爷的住处走去，远远望见一个浑身干瘪的小老头正坐在爷爷家的门槛上，嘴里抽着烟呆望着远方的高山，一时认不出是谁，当越走越近时，才发现那人居然是父亲，“爸”文夕的这一声爸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

生发回过头笑着看向女儿说：“回来啦！走上街吃饭去，你妈和亲戚们已经上街了。”声音显得那样得苍老和无力，生发边说边站起来，朝女儿走过来。文夕想哭，一米八的父亲，像被抽空了一样，仿佛变得和她一般高，脸上和脖颈上的皮全都耷拉在一起，一圈一圈的挂在脖子上，身上的衣服和裤子显的极大，像不是自己的，黑乎乎的手正夹着烟往嘴里送，浑身上下只有手指又粗又壮，手掌上粗糙的纹路里嵌满黑黄色的污垢，仿佛再也洗不掉似的。

生发将最后的一点烟抽尽，烟屁股丢到了地上，用脚踩了踩，烟头干瘪的陷在了泥土里，“东西放家里去，我去骑摩托车。”生发说完便走了，文夕将行李扔到老屋后，小跑着跟上父亲。生发骑在摩托车上，摩托车似乎变得比以前重了，那两条麻秆一样的腿像是支不住，对还未上车的女儿说：“快上车。”文夕一直脚踩在踏板上，车子瞬间向下倾，她赶忙下了车扶住了摩托车，生发将车子又撑起来，两条腿更加有力的支撑着地面，说道：“这下可以上了。”文夕没敢再踩踏板，而是直接跨上去。她将手伸向父亲的腰，空荡荡的衣服下，一时都寻不到，最后当她触及时，眼里已包含泪水，她将手轻轻的搭在父亲的腰上，触碰到的是带着皮的骨头，文夕不敢用力，仿佛这腰会被她掐断似的。

风的在耳边呼啸着，生发扯着嗓子对女儿说：“文朝，昨晚打电话说不回来，说公司有事派他出公差，真可惜他没回来看看，爸这房子造的怎么样？”

“好看，是全村最好看的，样式也新颖，比城里的都好看，这在城里可得买上几百万。”文夕夸耀着，她真想把所有能赞美的词都说一遍，可是她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要造就要造村里最好得，到时我在把玻璃楼梯一装，那就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生发开心，开心得已经忘记了自己，那房子仿佛和他融为一体。

“爸，你累不累。”

“累，但爸高兴，你妈也高兴，这房子我们都没请小工，就我和你妈两人干，晚上他们都走了，我们都还在忙乎着第二天的事，这省不少钱呢？”生发似乎对这一点很满意，他在那笑，笑得那么灿烂，脸上松垮的皮全都褶皱在一起。

文夕没再接话，乡间的风景依旧是那么的美，可她再无心欣赏，她呆呆的望着父亲，想起了小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一家人翻山越岭，那时的父亲健壮有力，现在她觉得父亲浑身上下都写着苍老二字。到了饭店，文夕看到母亲，母亲也好不到哪去，和父亲站在一起看上去是那样的般配。

客人请了五桌，都是至亲和挚友，酒过三巡生发突然站起来开始说胡话：“我这半辈子，就是运气不好，但凡运气好点，肯定早发达了，人都说我盖不起这房子，都想看我的笑话，现在我盖起来了，不仅盖了，还盖了······”清芳将生发按到了椅子上，夹了口菜塞到丈夫的嘴里：“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饭毕后，大家各自散去，文夕和母亲搀着醉熏熏的父亲，坐着三表哥的拖拉机回了家，生发刚到家，一大滩的污秽之物从他的嘴里涌出来，吐完后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文夕紧拽着父亲将他架到床上，清芳端了杯茶过来，生发一饮而尽，不够又让再倒了一杯，才顺了气，躺到床上，嘴里还在那哼哼唧唧，没人会再去堵他的嘴，他在那含含糊糊的畅所欲言着。文夕去厨房弄一畚斗的草木灰倒在呕吐物上。

清芳没顾着坐下，跑到新房的院子里准备将地上的爆竹打扫干净，文夕端着畚斗走过来，将母亲手里的扫把夺了过来，说：“妈，你去歇着，我来。”清芳没有走又去拿了个扫把和女儿一起扫。

“妈，你和爸怎么瘦成这样？”文夕说这话的时候更像是种责怪，她心疼他们，心疼他们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你爸争强好胜的，非要造个队上最好看的，钱又没那么多，我和你爸不得一个人抵两个人的干着。文朝刚上班没多久，应酬又多，手里剩不了几个钱，我们也没好意思问他要，家里现在连买瓷砖的钱还没着落呢，你爸是愁的觉都睡不好，你说能不瘦吗？”

“妈，我那还有两月工资，我明天取出来。”

“你爸不让我再问你要钱了，说要让你自己留着当嫁妆。”

“我现在又不嫁人，放那也是闲着。”

“行吧，下回妈不要了。”清芳也不想用女儿的钱，可是看着丈夫在那煎熬着，她又该去心疼谁呢？

文夕和母亲将院子里里里外外打扫完已经到了傍晚，晚饭生发没有起来吃，清芳下了点面条。家里没地住，清芳带着女儿投宿到邻居家，第二天文夕将卡里的钱尽数的取出来，放到了父亲的枕头底下，站在爷爷奶奶的遗诏前磕了三个头便就走了。

坐大巴车是痛苦的，尤其是进了市区，红绿灯一个接一个，文夕的胃被弄的翻江倒海，她拿出塑料袋对在嘴上，“呕”“呕”全都是空呕，食物像是悬在胃里，不上不下的最难受，身上的衣服已被冒出的冷汗浸湿，前额的碎发已经贴在头上，车终于到了，文夕的腿已经酸软无力，等到乘客下车完后她才走下车。

汽车站人很多，乞讨的也多，文夕远远望见一个约莫五六岁大小女孩正掀扯着一个姑娘的裙子，姑娘的双手正竭力的捂住自己的裙子，嘴里说着什么，脸上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文夕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纸币朝姑娘走去，走到姑娘身边便把手里的钱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松手接钱跑了，文夕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朝地铁站走去，她听见姑娘在后面跟她说谢谢，她没有回头。多年前文夕也是在这遭遇同样的情况，她受助于陌生人，今天她只是学着那人做了同样的事，她虽不知那人长什么样，但她记住有这样一个人帮助过她，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

刚回到宿舍，屋外就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文夕软弱无力的倒在床上，父母的样子又出现在文夕的脑海里，她掏出手机拨打了文朝的电话，第一遍无人接听，又打了第二遍。

此时的文朝正在饭馆里跟煦星吃饭，文朝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煦星朝他招手，然后用手指着桌上的电话，文朝快步走到餐桌。

“响了好几次。”煦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