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朱婆龙这次真敢贪功冒进,有左都督相助,定叫他有来无回!”
陆炳却没有丝毫振奋之意。
以他的身份地位、拳术武功,对上一个后辈宗师,纵然胜了,也有以大欺小的嫌疑,根本不值得称道。
陆炳心中敌手,只有那位高居《武知录》榜首,拳术登峰造极的“天下第一反贼”。
他没说话,只是看向院墙上那如怒如浪的痕迹,回忆老友的形貌,怔怔出神。
雨下得越发大了。
距城百里外,浪涛怒卷如龙。
正午晴空被浓云堆成铅灰,豪雨乘着狂风,扑向滔滔渺渺的海面,激起千倾浪涛,翻涌无穷,浪头来回卷扫,或深陷成渊,或排空而起,旋起旋灭。
从天上往下看去,却可见有一粒小如芥子的微物,在汹涌海浪间颠簸摇晃、起伏不定。
那是一艘小船。
船上载着二十多名披着黑衣的身影,一名大汉独立舟头,望向汹涌海面,目光桀骜。
这些黑衣人的衣袍都已湿透,紧贴身躯,勾勒出兵刃的凶恶轮廓,尽显肃杀。
光看这些人在如此凶恶的风暴中,还能稳住颠簸的身子,不被甩入海中,就知道他们人人都有着极深厚的拳术功底,至少都是一次炼身的大拳师水准。
可哪怕是大拳师,想要跟如此恶劣的天气对抗,还是显得过于勉强,已经有很多人面色发白,手足虚弱。
忽地,船身又一个颠簸,一名黑衣人因消耗心力过度,再难维持桩功,被浪头卷动,他周边的同伴想要伸手,却也慢了一步。
眼看着这人就要掉进海里,一条肌肉虬结,筋络凸显,宛如铜浇铁铸而成的手臂,伸了出来。
那只手洞穿天地雨幕、扯开奔涌浪潮,准确地拎起了那黑衣人的衣服,将他捞了起来。
“回去之后,从马步开始重新练起吧。”
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雄浑嗓音,冲破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中。
这些完全有资格在岸上开宗立派的大拳师们,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竟然人人脸上,都浮现出完全的崇敬神色。
被他救下那名黑衣人,更是羞愧低头,无地自容。
此际,雨势更大,滂沱豪雨随着呼啸烈风,狂暴砸入汹涌激荡的海面之中,汇成一股滔天巨浪,往四面八方席卷滚荡。
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仿佛骤然缩短,留给人间的便只剩一条夹缝。
在这逼仄而狭小的天地夹缝中,众生本该俯首,以示对自然伟力的敬畏。
但在船头,还有一人袒露胸膛,承受着暴浪狂涛的拍打,傲然挺立。
他便是朱天都义子,“四海鳄神”朱婆龙。
又经过数次大潮席卷后,这艘小船总算是靠近岸边。
由于这些天来雨下得太大,潮水涨得太凶,明军离岸最近的哨所,也后撤了一里,是以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军士的注意。
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们。
一声赞许洞穿天地雨幕,响彻众人耳畔。
“以一艘小船横渡狂潮,还能保得众人尽皆无恙,这些年来,我儿的拳法武功,果然见长。”
朱婆龙目光惊骇,浑身汗毛竖立,猛然扭头。
惊雷横空,划破铁幕般的云层,朱婆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黑影在海面下浮动,倏忽而来。
再一晃眼,那黑影已越过五六丈的距离,来到自己身前。
一具修长身躯破水而出,却是个身披灰袍的高大男人。
那人看上去约莫三十许,肌肤柔软细腻,有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像是话本小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可他的面容却颇为宽阔,棱角分明,薄唇抿成一线,显出过人的果决,双目幽暗,像是两座直抵渊海深处的归墟洞口,有种摄人心魂的魔性。
在这男人身后,飓风肆虐纵横,海潮翻涌,浊浪滔天,巍峨如山岳升腾,衬得他像是化成人形的龙王爷,一动则兴风作浪,翻江倒海。
朱婆龙深吸一口气,拱手,垂头,强抑心头震动,嗓音却还是有一丝颤抖。
“义父,您老人家怎么会在这儿?!”
对他这种宗师来说,这是极不可思议的表现,足见其人心灵受到了多大冲击。
朱婆龙虽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可他身后那二十多名大拳师,在看见这人的一刹那,已心头巨震,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口呼龙王万岁。
如果说,他们面对朱婆龙,是对待强者的崇敬,那面对这人,就完全是供奉神明般的虔诚。
方才登岸时,这些大拳师们,都没感觉丝毫有人泅水的痕迹,也就说明一件事。
这个人,是从海底步行上来的!
从海底走来,居然比他们坐船还要快!
这不是龙王爷,什么才是?!
朱天都一振衣袍,雨点纷纷弹射出去,纵使雨势铺天盖地,也不能沾染其身,宛如神话传说中的辟水神通。
他转过头,望向许久未见的义子,语声平淡,却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我昨日偶有所感,料想应是你会遇上凶险,便赶来了。”
朱婆龙眉头一皱,疑惑道:
“怎会如此?浙地苦朝廷久矣,民心渐失,东南武行的高手,大半已在暗中投靠我们。
俞龙已死,难道就靠一头戚虎,就能挡住我和这么多大拳师?皇帝还排了高手来此?”
朱天都一笑置之。
“我既已至,便无所谓了。”
这话中满是不可一世的气概,但从他口中道出,却没有丝毫气焰嚣张、仗势凌人之感,反有种理所当然的味儿。
这便是“四海第一寇”的气魄。
朱婆龙沉重点头,又低声问道:
“义父,那您的伤势……”
身为继承了朱天都全部拳术的义子,朱婆龙深刻知道,自家义父的伤势究竟有多沉重。
六年前,东南一战,参与围攻朱天都的足足有三位宗师。
出身行伍的俞大猷、一位东南本地的老宗师、以及那位来自宫中的司礼监掌印,吕芳吕公公。
朱天都虽以“忽雷架翻天手”强势格杀了那名气血衰颓的老宗师,一度将俞龙打至重伤,自己也被吕芳以一记“雷公击鼓”的重手法打中胸膛,只能扬长而去。
此后六年,朱天都虽因此战,在拳术境界上大有精进,跻身“不见不闻而知”的上乘境界,可身躯上的伤势,却始终未能恢复万全。
这也是为何,六年来,这位宝龙王爷都深居简出,将三十六船诸事都交给自家义子打理。
朱天都抬眸,目中灿然有神,悠悠道:
“于我而言,这并非伤势,而是昔日一战未尽全功之因果,也是武道上的大关隘。
我近来有一得,欲要破关,便须得有舍弃一切、粉碎一切的大决心。
这些年来,我就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才困顿于此,其实,这是根本不必要的事。”
朱婆龙凝视着这个全天下,自己最崇敬的男人,喉头滚动,欲言又止。
朱天都只是抬起头,望向远方风暴,感慨道:
“易经有‘风虎云龙’之说,今日风势极盛,气象绝佳,正好送‘戚虎’上路。”
到头来,朱婆龙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恭敬道:
“义父亲自出手,戚元敬纵死,也该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