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榕这话不夹杂任何个人感情,理性到让郑泌昌都一时愕然。
沉默片刻,他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又自己收了声,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怀疑只需要一个由头,就像埋下种子等它自己生根发芽,侵蚀信任的根基。
这个过程是极难逆转的,牵涉进去只会引火烧身。
“这封信,我知道该怎么写了。”
话音落下,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你一回来,各种事情就开始纷至沓来了。”
“多事之秋,也只能临渊履冰。胡部堂那边就让我去和他当面说明吧,有时开诚布公不是坏事,但还不是现在。”
郑榕轻声说,“目前最重要的事,还得麻烦爹帮我给那沈一石沈老板送个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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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首富沈一石很忙。
每天,这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都会把日常排满。
十几年如一日,背靠江南织造局的他积累下了全国上百家繁华地段的商铺,几十万亩桑田,还有年产二十万匹丝绸的二十五家作坊。
放眼东南,或许只有占据半个松江府棉田的徐阶徐阁老一家能和他斗富。
可若是看他的做派,半点瞧不出是个家资巨亿的超级豪商,更看不出还有特赐的六品功名冠带。
这是他的自保之道,毕竟,在他身后站着的是江南织造局,是大明内廷,是搜刮天下财富的嘉靖皇帝。
除了低调做人,他的另一个自保手段就是记账——记江南官场和织造局的账。
二十年官商,每个人从他这里拿走的银子都有记录,当然也包括郑泌昌的账。
这天一早,他正习惯性地查账记账,就听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
“老爷,左布政使郑大人送了拜帖,他家公子想和您见上一面。”
不喜欢对账时被打扰的他眉头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放下手中毛笔,将账册收好,小心翼翼地装箱封存。
做好这一切,他才打开门问:“为什么是郑大人的公子,他自己呢?”
“郑大人正在总督府,他们还要商议改稻为桑的方略。”那下人答道,“郑公子似乎是代郑大人来的,想和老爷谈谈桑田的事。”
沈一石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现在在哪?”
“正在客厅喝茶。”
“那我就去见见这位举人老爷吧。”沈一石摇了摇头,掩饰住眼底那一丝艳羡。
哪怕得了御赐的功名冠带,科考不第也是他毕生憾事。
来到客厅,他远远拱手:“不知郑公子大驾,沈某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郑榕也起身相迎,朗声道:“是在下冒昧叨扰,还请见谅。久闻沈老板精通音律,乃当世高雅之士,在下有件薄礼,还请笑纳。”
沈一石略感吃惊,正欲推让一番,却看清了泛黄的书页,顿时瞳孔微缩,失声道:
“白石道人的琴谱?容之贤弟,你怎会有这等珍宝?”
酷爱音律的他一时失了分寸,直接与郑榕称兄道弟起来,直到脱口而出才觉察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