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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度日如年

我觉得陈士英的心态一定会有变化,但还是不放心,临走前去见印白大师,请求他能多关照开导陈士英,然后问她其它女人和孩子怎么样了。印白大师说她们已经走了,不几天城里就贴出告示,说不再杀人,谁都可以回家,只要安分守己的生活便不会有事,但城里哪还有人,连城外方圆十几里的地方也几乎没了,就从更远的地方迁来了一些,这才让城里看起来没那么萧条。

我又问真的没再杀人吗?印白大师说据他所了解确实没有再杀,现在城里的人都生活的很太平。我长舒一口气,灾难总算过去了。然后我说今天来的仓促,没有随身带银两,改天会让人送一些香油钱来,如果寺里缺什么东西,像米啊柴啊这些,尽管去明伦堂找我,我会想办法帮助他们。印白大师不住地感谢我,又亲自把我送出了寺门。

回到明伦堂,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正好托博从房里出来,看出了我的表情变化,笑着问:“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他是不是活的很好?”

不管怎样,托博确实很守信,这一点还是值得称赞的。我点了点头,“但我还会定期去查看,你永远都别想能骗得了我。”

托博撇了下嘴,“恐怕你以后不能了。”

我惊讶地看着托博,难道他要反悔?

“贝勒已经决定调派我去钱塘,我得带着你一起走。”

我这才知道,二十一日那天,炮火为什么会那么强烈,以致于城墙被攻破。原来前些日子,南明军手里的钱塘被清军攻破,清军占领钱塘以后,就腾出了许多红衣大炮,然后就运来江阴助战……

“那不行,那样我怎么知道他还活着?”我提出反对意见。

托博却说:“你必须跟我走,他必须留下,这是当初的约定,他已经起誓,绝不会再离开那个寺庙,不然我就可以杀了他。”

“那我怎么知道我走了后,你不会杀他?”

托博的表情十分无奈,“如果你总是不肯相信我,那即使他天天在你眼前,你也会猜疑。我已经信任了你,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点信任?”

我还是心太软,突然有点儿可怜起托博来,这个男人其实对我倒是一片痴情,除了那次强暴之外,也没做过其它伤害我的事……但,这一次还不透吗?这是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的伤害!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秋翙啊秋翙,你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就这样被他感化了,他可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呐!

但我还是不能忤逆托博的意志,我必须要跟着他去钱塘,临行前,我要求再去一次乾明广福禅寺,我必须和陈士英道个别,不然他会以为我是在哄他,我好不容易才让他恢复起来的信心可能又要消失。但我又找了个另外的借口,就是要去给寺里送些香油钱,托博也没反对,让人拿了很多银子,还带了许多袋米,并自嘲地说,“你不是说我血债累累吗,那我从现在就开始赎罪。”

我才不信刽子手会放下屠刀,他们忏悔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并不会停止继续屠杀,这次去钱塘,托博肯定还要继续对付南方的南明势力,又怎么可能少得了杀戮。但我不会当面揭穿他,他既然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就赶紧走吧。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陈士英不在戒律房折磨自己了,他主动走了出来,要求印白大师教给他做其它的事情。我去的时候,陈士英正和其它僧人一起,在后院的菜园里挑水种菜。我送来的东西让印白大师十分欣喜,连说我好人必有好报,并非常识趣地把陈士英找来,把我们单独留下。

陈士英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又来看他,得知我的来意后又神情黯然,我就怕他丧失了信心,忙说如果一直是这种状态反而不好,有变化了才好,有变化就预示着会有新的机会,也许我们不用再等太久了。

陈士英却仍然沮丧,“如果没有你,我不知该怎么做,这一天天的怎么活?”

我笑着,“总会有事做的,像你现在不就挺好,能劳作还能调养身体。”

“但这样怎么时候是个头儿?我天天度日如年,真不知道能坚持几天。”

我又何尝不是?我每天都要守着那个我恨之入骨的男人,虽然他承诺不会再侵犯我,但我哪天能放松警惕?我每天晚上在床上都迟迟不能入睡,怕一睡着了他就偷偷摸进来……然后又总会在夜里莫名其妙地醒来,查看自己的身上有没有异样,查看房门窗户有没有打开过的迹象,我简直都要草木皆兵了。

但我在陈士英面前还要装作毫无问题,去抚慰着他的创伤,其实我的心理才更脆弱,才更需要人来安慰。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来自三百年后的人,谁让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又想去主导一切呢?

我不能待太久,最后只能告诫着陈士英,让他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只要我还在,他就不会有事,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我一定能找到我们的出路。

就这样,我离开了江阴,离开了陈士英,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新征途。我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我,我又需要等待多久,我始终坚持着一个信念,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上天安排我来这里必有目的。

可当我望着窗外缓缓飘落的雪花时,我来钱塘已一月有余,上天似乎已经把我忘了,我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追寻下去的线索。从五月春还未尽时到扬州,到七八月盛夏被困在江阴,如今寒冬已经到来,整整半年过去了,本来一个还在求学不知愁为何滋味的的浪漫少女,如今饱经沧桑浑身是伤,不仅容貌像开败了的残花,心理更是老气横秋如暮年老妪。

其实托博对我还是很大方的,总是问我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东西,在我始终不提时,他就自己作主。钱塘是个好地方,有数不尽的珍奇物什,是女人享受的天堂,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绸竹伞、绣花鞋,都是此时中国的极品。这些都是用来打扮的,如果你还馋嘴,那么葱包烩儿、油冬儿、定胜糕、酥油饼,样样都能勾起你的馋虫让你直流口水。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它们都曾摆在我的房里,托博让人买来送给我。可我不想打扮,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无论托博怎样取悦,我都不会为他容,甚至担心我万一打扮漂亮了再勾起他的兽性,所以我总是故意邋遢,让自己看起来越丑越好。至于吃的,吃吃倒也无妨,可我哪里会有胃口?我就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鸟,我觉得这样下去早晚要郁闷而死。

这次的住处还要好,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宅子,我的房间在后院,本来就是闺房,院内种着梅花,树叶都伸到了窗前。我时常不由地会想,当初的闺阁少女半倚窗前,数着梅花想情郎会是怎样的一种美景。可如今我坐在这里完全是一副怨妇形象,夜夜数着星星唉声叹气。

托博在没有军务的时候,还是时常会来我的房里,我都会隔着门缝尽力用鼻子去嗅,确认他没有喝酒后才会开门。当然我也清楚这门闩只防君子不防小人,他若真发起了疯,就是十道门闩也拦不住他。托博进屋后通常是坐在房正中桌旁的椅子上,我则会选择窗户旁边的木墩,这样离他能远一些。其实坐床上更远,但我怕会让他产生错误的念头,以为我是在暗示什么。

我只能极力不给托博创造任何机会,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切不切,什么时候切,人家说着算。托博在我面前也极力做出君子的样子,但他除了来来回回那些嘘寒问暖的话,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这一点倒真和顾唯正一模一样,顾唯正是个书呆子,托博则是个当兵的,他大概除了行军打仗外就不会别的事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认识字吗?”

托博果然非常尴尬,“满文认识,但你们的汉字……识的不多,还在学。”

我其实就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托博却当了真,不几天后来找我时,竟在我面前吟诗作赋起来,“我知道你们汉人女子都喜欢有文采的男人,我也学了几首诗,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

我一般不轻易回绝托博的普通要求,以免让他觉得受挫情绪再失控,便说:“那你就念来听听吧。”

托博果然就念了起来,“关关举酒,在喝子粥。要跳输女,君子好球。寸刺行菜,左右流子。要跳输女,捂妹球子。球子不得,捂妹死服……”

我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笑了起来。

托博被我笑愣了,疑惑地看着我,“我……我念错了吗?”

我当然听出托博念的是诗经里的关雎,但他一个满人,也就是刚学会说汉话不久,发音还带着浓重的异域味道,就来学连汉人都不好掌握的古诗文,肯定不知道这些字都是什么意思,教他的人肯定也是用另外的同音字代表,结果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成了这种味道,东施效颦。

但托博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用多说,也难为了他这片苦心。我只能说:“错倒是没有错,但这是古诗文,有我们汉字的讲究,你若不懂什么意思,读起来的感觉就不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托博急忙说:“我懂什么意思啊,这不是男人向女人求爱的诗吗?”

我就知道托博选这首根本读不了的诗是为这个目的。

托博见我不语,理会错了我的意思,“难道我被骗了?我这就找他算账去。”说着,托博就站了起来。

我当然巴不得托博赶紧走,但人家确实没有骗他,这个人应该也是个汉人,托博真要这样去找他,还不知得怎么对付他呢,我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受这个无妄之灾,忙说:“没错,告诉你的人没说错。”

托博这才停了下来,怀疑地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你其实用不着这样,你们满人一定也有类似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两个人若不是真正的心犀相通,是不会有爱的。”

“那要我怎样做才行?”

我犹豫了一下,“你什么不用做,就做你自己,你是瓜尔佳托博,不是另外的人,做好你自己,如果有缘我们自会在一起,如果无缘……”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不想再继续刺激托博。

托博显然非常不高兴,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我就不信你会是铁石心肠。”

托博并不是没有非份之想,他有时会晚上来,而且坐下就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似乎觉得我会被他的虔诚感动,说出让他留下来的话。可感情不是交易,我也不会去施舍,去和一个我并不爱的人上床。但我无法直接赶他走,只能暗示我很累了,很困了,直到最后我说我要休息了,他才会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等我把他送回去,把门闩上,我悬着的心也才会放回肚子里。

这种日子我真是受够了,就像陈士英说的度日如年,我一天都不想多呆,可如何才能结束呢?难道是我太消极被动,我应该主动去寻找上天的暗示?但托博显然吸取了经验教训,不再轻易允许我出去,我最多能在院子里走走。

雪下的已盖住了地面,走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不知江阴是否也下雪了,陈士英在做什么呢?他按我说的在耐心的等待吗?如果总是这样下去,他的耐心又能维持多久?因为我觉得我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我走到梅花树前,好大的一株树,我站在树下,它都可以为我遮挡住雪花了。一根枝条正好伸在我的眼前,上面娇嫩的花苞已饱涨欲放,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有它可以恣意地斗艳。

我想起了父亲,因为他也喜欢梅花,他欣赏梅花的品质,也时常这样教导我。如今我已离开他太久,却很少想念过他,女大不中留,莫不是被说中了?那父亲有想念我吗,他会认为我已经死了,还是仍旧在四处寻找?冬季不适合野外作业,他通常都不会出去,会在家翻读历史资料,为来年的考查做准备。

这个冬季啊,才刚刚开始,要好久才能结束呢!我该如何熬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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