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讯问室的灯光下,我才真正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长相。平而淡的眉毛,淡到几乎没有眉尾,眼睛周围的新旧淤青叠加在一起,肿胀的眼眶和浮肿的眼袋,让人看不出眼睛的实际大小,不算挺拔但也不塌的鼻梁,鼻头有些宽,细看鼻孔边缘还有流过血的痕迹,法令纹自鼻翼两边延伸下来把嘴巴包裹在中间,偏厚的嘴唇此刻紧紧抿着,嘴角隐隐还有些血丝。
这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就是那种普通到把她放在人群中,也不会让人多注意一眼的普通,普通到甚至给人感觉有些怯懦。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人,刚刚挥刀杀了自己的丈夫。且是一刀接着一刀砍下去,连续砍了64刀。
她正空洞地看着前方,只有心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被拷在桌上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因肌肉痉挛而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并伴随间隔性抽搐,是典型的用力过猛之后的脱力症状。
很明显,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以及些许不知未来何去何从的迷茫感。不知为什么,此刻我脑袋一直在想的,竟然是下午张九炎看向她眼神中的那丝遗憾。
“终于不用再挨打了。”她说话的声音更比白天更沙哑。
“小凌,你倒杯热水给她,”老杨安排完又对她道:“你先喝杯水,润润嗓子再慢慢说。”
似乎手里握着什么心里就会安定许多,她的肌肉痉挛在握住水杯之后渐渐安稳下来。又或是捧在手掌里的温度驱散了冬日的寒冷,她喝下去的一杯热水融化了她的心,亦融化成了她辛酸的泪。
“我嫁给他十年,他打我了十年。”在冯招弟的徐徐讲述中,她近乎悲剧的一生也在我们眼前慢慢展开……
冯招弟生于七十年代,老家在一个偏远的乡镇,她的出生和她的名字一样,全是为了她的弟弟。从生下来那刻起就是为了“招弟”,在结婚之前,她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小时候只要她弟弟一哭,父母便会责怪她没看好弟弟,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打;她初中成绩特别好,但父母说一个女孩学那么多没用,识字就行,于是让她读了技校,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供养家里;弟弟结婚需要钱,父母就把她嫁给了比她大十一岁的丈夫,换取一笔丰厚的彩礼给弟弟作为结婚费用……
冯招弟自小勤谨,婚后更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和丈夫刚开始倒也相处融洽,毕竟娶了一个比自己十小来岁的女人,她丈夫很是宝贝了她一段时日。这让从小缺爱的冯招弟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嫁对了人,于是更加地任劳任怨,哪怕做牛做马也乐在其中。
可是渐渐的,她丈夫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且变化越来越大。首先是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味越来越浓;然后是越来越挑剔,无论她做什么做得再好也能被挑出毛病;最后发展到,不管大事小事,只要稍不顺意他就会冲她大吼大叫。
她丈夫第一次对她动手那天,是因为厂子里有事,她回家比平时稍微晚了一些,回家做饭的时间也就比平时晚一些。待她匆匆忙忙赶回家时,还没踏进家门就看到一个茶缸迎面飞了过来,所幸她躲得快,饶是如此,还是被砸到了半边脸。她被砸到的地方,当即便肿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她还没站得稳,他丈夫就一把扯住她头发把她拉了进去……
冯招弟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从苦苦哀求变得只剩下哀嚎,也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晕过去,又在什么时候醒过来,但她记得自己身上挨的拳脚一直没有停过,直到她感觉一股热流从下身流出,然后再次晕了过去。
冯招弟这次醒来是在医院,她流产了。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对她动手,或许是因为自己第一个孩子被自己打没了,她丈夫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也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仿佛回到了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
冯招弟心软了,可能他也是一时冲动吧,她这样想着,从而忽略了自己刚刚流产的孩子、三根断了的肋骨,以及其他多处骨折,和几乎布满全身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