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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午过后，很快便下课了。

钱公公立刻冲进主殿，毕恭毕敬地向太子呈上了一张密信。陆以筠没有打开，只是拽了钱公公一下，只看着他，钱公公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然后慌忙退下了。

陆以筠第一个站起来，金色的衣摆垂至大步向重延宫门口走去。旁边的太监看了，手忙脚乱地备轿，忙得热火朝天，脚步落在地上却又是静悄悄的。露明急忙提起裙摆，起身朝太子的方向跑了几步，紧跟在太子身后。

二人上了轿子，露明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时，太子轻轻咳嗽了两下，随后竟是笑出了声。

“你是第一个还比较符合要求的伴读，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借着这点来违背我……现在想想，也是多余了。”

露明下意识想回答他，表示听不懂，可接下来太子的一个问题竟让她呆楞了许久。

“本王听说过有一个叫魔界的地方……你知道吗？”

“臣女……不知。”

“当真？可莫要骗本王。”

陆以筠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让露明不寒而栗。

正是午时，轿子晃晃悠悠的，本应一片燥热的轿子中，气氛已然降至冰点。

露明默默把头低了下去，双手绞着洁白的衣裙，鬓边的兰花簪轻轻晃动着，几缕青丝垂到肩上。

“既然如此，本王早上的那些规矩，你可要乖乖遵守。”太子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又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时间恰好，轿子停在东宫，陆以筠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留下露明在轿子里。

“露小姐……您快下吧。”钱公公一声小心翼翼的提醒让露明回过神来，匆忙跳下轿子，整理整理衣摆，四下环顾。

“小姐，请随老奴来。”钱公公迈着小碎步，将露明指引至东宫内。绕过熟悉的亭台轩榭、小桥流水，此时的太子并不在亭子里。东宫内每日都有太监洒扫，秋季正是落叶的时候，树干上的枫叶红如烈火，而地面上却干干净净，连一片叶子碎片、一块石子也看不见。

钱公公躬着身子，带露明穿过一个个大殿。“露小姐，面前这个殿是重华殿，太子会客用的，平日里一般都闲置着，太子也许久不在这里了。后面那个殿是太子的书房，最后便是寝宫了。再往后，是后院，不过目前太子还未娶妻，更没有妾室，因此也都是空着的。”

“太子殿下此时在书房里更衣，太子吩咐您稍等一下，他还有事跟您说。”

“多谢公公。”露明福了福身，低着头在书房前候着，可心却仍然砰砰跳个不停。

魔界……魔界……这两个字如同鬼魅的低语，就像一层层的枷锁镣铐，在露明的脑中无休止地环绕着纷乱着。

她还不清楚暴露这样的过往意味着什么，人界仙界中记载魔界的史书基本没有，就连寥寥几笔的简述也是屈指可数。太子是如何知道的，太子能知道，意味着会有更多更多的人知道。

“进来吧。”太子清朗的嗓音唤露明进入书房，露明不敢怠慢，快步走上台阶。书房两侧门鱼贯而出了十几个整齐迈着小碎步的太监，他们替露明留了一扇开着的小侧门，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露明跨过高高的门槛，深吸一口气，嗅到的是屋内若有若无的檀香。“吱呀”一声，露明干脆地关闭了唯一开着的小侧门，低头走向正中间的案几。

太子的书房极为宽敞，窗户设的多且大，然而此时门窗紧闭，屋内的光线更是寥寥无几。地板上铺着一张极大的毯子，踏上去的触感极为舒适，其上是绣娘一针一针绣上去的花纹，繁复华美的令人心惊。绕过一张巨大的屏风，屋内变得亮堂了一些，墙壁上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烛台，蜡烛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墙上光影变幻，让人有些心神不宁。露明收回目光，专心地看着前方。绕过屏风后，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与其后的一张小塌。书桌由整块木头雕刻而成，绝非凡品。桌腿上镶嵌着一块块玉石，桌面上的陈设更是琳琅满目……露明大胆抬头继续观察，又是对上了陆以筠一对平静如水的双眸。

“殿下叫我何事……”露明福了福身，面上挤出一抹笑容，依旧与陆以筠四目相对。“你来这几日，这是第一次见你笑，难得啊。”陆以筠没有直接回答露明的问题，慢慢悠悠地把一条腿翘到了旁边的矮凳上，玄色的靴子绣着金色的花纹，陆以筠此时又换上了他那件黑色的素袍，没有过多冗余华丽的装饰，更衬得他皮肤有一种病态的白。

陆以筠一双凤眼眯了眯，抬手道：“坐吧，小伴读。”

露明撅了撅嘴，无声地走到了他面前的木椅上坐下。

“魔界的存在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你也不必忧心……”陆以筠轻声开口，打破沉默。露明没想好怎么回答，陆以筠便继续说道：“不过本王今日叫你来不是为的这个事。”

太子忽然起身，身上浓郁的檀香味令露明有些昏昏欲睡，走到书桌后，掀开珠帘，从一个陈旧的斗柜中拿出了一个小皮箱。

转眼，皮箱上的锁已经打开，摆在了书桌上，太子一边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收拾干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皮箱中往外拿东西放在桌子上。

锐利金属摩擦的声音传来，露明默默地看着一件一件的暗器呈现在桌子上，双眼瞪圆。

“我自小就喜欢研究些这个，女侠，给点意见？”陆以筠笑得舒心，看着面前的露明，一双好看的手把暗器往她前面推了推。

露明面上有些为难，道：“我还没怎么使用过暗器……”陆以筠听了这话，好奇问道：“那你来京都前都用什么武器自保？”露明不假思索：“腰刀。”

“没了？”

“嗯。”

“那本王给你讲讲？”

“洗耳恭听。”露明挤出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这是袖箭，顾名思义，藏在袖子里用机关弹射伤人的……飞镖飞刀，本王正在研究怎样让它们更锋利些、更轻盈更快些。弹弓，不必说了……嗯……这是一些奇妙的飞针，飞的方法也有很多……”

陆以筠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箱子和桌面上胡乱摆弄着，指尖划过许多黑色的铁珠子、绳索、半成品的金属，低喃着跟露明细致介绍……

露明坐在对面，只是简单的“嗯”“噢”几声，有时甚至只点点头。

很快，陆以筠心满意足地介绍完了，兴奋地抬头看向她。露明低着头，两撮黑发搭在肩上，白玉兰发簪微微摇晃，正望着桌面上的一堆暗器若有所思。

露明有些走神，思绪愈飘愈远，忽而想到那天夜晚月光下舞动长枪步步生风的父亲，对于练武情有独钟的露玥，再念起自己在魔界千百日的拼死搏杀，那把陪伴自己的腰刀与一袭红衣的薜柠……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猛一吸气，回忆又破碎了。越发浓郁的檀香味一直深入她的肺腑、她的骨髓，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染上了许多檀香味。

陆以筠的声音在耳畔远去，她发觉空气中沉默了一会儿，陆以筠似是低着头，睫毛扑闪扑闪的，一双凤眼中的眸子明亮着，俊美的面庞埋入一桌子暗器里，似乎又在思考着一些什么设计。

“殿下您说，儿女和父母的兴趣，会不会总有些相似？”

鬼使神差地，露明下意识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如同晨起的梦呓，她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句话。

陆以筠还沉浸在自己打造的暗器世界里，可听到这个问题，他整个人僵住了一瞬，黑色衣袖下胳膊上的肌肉也同时紧绷了起来。他的左眉高高扬起，神色略有些震惊，不过高扬的左眉却是被面前一撮碎发盖住了，露明没有察觉，就连脸部肌肉的变化也看不出来。

可在露明看来，太子只是没有理她，低着头，神色看不出异样。她松了口气，道：“胡言乱语罢了，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无事。”陆以筠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暗器，站了起来：“既然你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去竹林里溜达溜达罢，本王亲自带你转转。”

露明慌乱点点头，陆以筠向外走去，宽大的衣摆拂过露明周身的空气，檀香味愈发的浓了，直钻入露明心中。她也起身，跟在陆以筠身后，快速地溜出书房。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钻进了竹林，书房周围侍候的太监面面相觑，却没敢跟上去，依旧低着头站在书房旁。

陆以筠低着头，瘦长的手指轻轻拨开落在额间的竹叶，自顾自地往竹林深处走去。

立秋一到，秋高气爽，蚊子即刻也少了不少，竹林里虽然荫蔽甚多，可有太监每日打扫，异常的整洁干净，每一片竹叶似乎都是干净的，连恼人的昆虫也近乎没有。

“殿下？”露明试探道。陆以筠走在前面，听到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眸子动了动，心道这好像是小伴读第一次主动说话，心情颇好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殿下为何要在世人眼中立那样一个玩世不恭的形象？”露明直截了当地问道。

“其实说来话长。”陆以筠阖上了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很久远的事情。

“那殿下可以长话短说？”露明小声道。

“嗯……防止太多人提亲，导致陛下催着本王娶亲。”陆以筠无奈道。

“………………就因为这个？”露明正在看竹叶的目光忽然收了回来，震惊地瞧着太子殿下轻描淡写的神态。

陆以筠还没说话，露明又道：“那你就不怕朝堂上那帮言官整日整日的参你？”

“你刚来京都知道的还不少，小伴读这是在关心本王？”陆以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不丁地冒出来这么一句，瞬间让露明有些无措。

陆以筠见露明沉默片刻，又道：“言官那帮老头子，现在可没空参我。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家露大人吧。”

“殿下此话从何而来？”露明侧目，认真询问道。

“你没听说？史鉴琛知道吧，礼部正二品右侍郎，他最近可是跟我父皇交往甚密。”陆以筠漫不经心地说道，指尖捏住一片竹叶，轻轻掐断。

露明心道：史鉴琛……应该就是父亲常说的“史党”？不过露明并不确定，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陆以筠又道：“父皇啊，弱点本就不多，可惜都明示于人了，被那帮文臣拿捏的透彻，被当了枪使都浑然不觉。”

露明有些好奇，刚想开口询问，可面前的太子殿下却似乎能看透人心一般，笑了笑，直截了当道：“哈哈小伴读，你可别想了。皇家机密，不可示于人。”露明刚被勾起的好奇心瞬间又被太子这一番话堵了回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要是有兴趣啊，改天本王翘个课，带你去朝堂上听听他们吵架去。”陆以筠笑了笑，握了片竹叶放在手心，转身向书房大步走去。

露明正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耳畔传来太子殿下的话语，正慌忙想拒绝，却发现陆以筠以及很快地回到了书房，竹林里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她跟了出去，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却发现钱公公已经在竹林旁边恭敬地候着了。

“露小姐，殿下已经许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钱公公看见露明，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又道：“上午课已结束，老奴这就送您出宫。”

很快，当走出宫门的一瞬间，无形的压力仿佛都解去了。

陆以筠那一双阴晴不定的凤眼仿佛还在时时刻刻地看着他，那双眸子里的喜悦、狠厉、迷茫、专注都不断变换着，难以捉摸。不过回想今日，除了稍稍试探了露明外，其他的，倒也没做什么特别有损太子身份的事。想到这里，露明的心情更好了许多，步伐也变得欢欣雀跃起来。

总之，一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