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哼唱声比那更早传入耳中,我没有教过他这首。
可能自闭症发作了。我想,但过于安静。黎明的光辉将钢铁变得柔软,让他看上去更加的悲悯?或者说正常?反正看着不像是真正的他。
这时的他不像人类。
他见我站到他面前,巍巍颤颤站到录入机上。他太轻了,轻到录入机的顶盖根本没有发生弯曲。这样他就比我高了半双眼睛。
“第三个。”他说。
现在明明有四个人呢。我刚想说什么,他就将陷入无以名状恐惧的躯体温柔的拥入怀中。我终于听清了他在唱什么。
Daisy,Daisy,give me your answer do
(黛西,黛西,告诉我你的答复)
I'm half crazy all for the love you
(我已几近沉于你的双目)
It won't be a stylish marriage
(我或许给不了你浪漫的婚礼)
I 't afford a carriage
(我或许也给不了你马车)
But you'll look sweet upon the seat
(但你会在这双人自行车上)
Of a bicycle build for two
(笑得真甜真幸福)
这是人类在1961年使用IBM704第一次电子合成模拟人声演唱的歌曲。伴着轻轻的旋律,他理着我的头发,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插。
一种熟悉的东西猛然击中了我。
被恐惧紧攥着的心脏此时却诡异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我的弟弟刚离开,他的棋刚下了一半。他明天要去上卫校了。防水布把对面的平房盖上,老旧收音机扯着嗓子响,今年是革命的第4年。厨房里大锅浓汤正在等我。
母亲在苍白地给我理头发,温柔地,指尖拨开一道道发缝,一下,再一下……
旧事。
我在旧日暖黄色梦境的怀里睡着了。
周三的时候,我的耳鸣几乎好了,只剩一些脑震荡的余波干扰着判断,起码不用人来扶。没关系,这次信任危机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很久。把一个一个词排列起来,人就诞生了。是,有的是时间重新建立印象。
梅溪来看过我几次,像泡在疲惫里。嘴唇惨白,既不神圣也不放荡,反而有些悲哀,手指寒冷与潮湿。
欢迎回到现实。
无论怎么说,这次袭击竟然把我的生活打得平静了。虽然我有隐隐的心悸:这样的时光已经步入倒数,且永远不会回来。
我返工的第一天,同事们为我岌岌可危的血糖送来了梯形的硬块——军用巧克力。说实话,我此生再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东西了,一见到它我的脖子就会隐隐作痛,这是权力成瘾的仇恨报复。
这天下午,孔寂摸到我的办公室。他的脸因寒冷而通红,从胸前的包里缓慢地寻找着什么,然后放进我的手里。
那是一副新眼镜。
一副高清明亮、平滑的光学凹透镜,表面无喷漆电镀处理,质地较醋酸纤维素酶轻,还有七十年代流行的金属圆边。
“这是……给我的?”我惊讶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条子和电工还在打牌,时不时向我们这边望。
他十分诚恳地盯着我看。我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将其架在鼻梁上,对着不存在的镜子调整了一下。只听条子在一旁嗤笑一声,接着加注。
“玩够了吗?”我指着他俩,“干活!”
“中的,头儿。”电工撑着脸欣赏我的新眼镜,忍着不笑出来。
“很——有风度。”条子把脸埋到牌里,闷闷地说,不让我看他的表情。
我刚出门,就听到他们两个笑翻在沙发上。孔寂冲回去,给了他俩一人一头槌。
这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纱布和红药水包裹。我攥紧自己的胸口,粗糙的布料在手掌上留下一种异常温暖的触感。
我似乎真的相信春天终将来临。但那之前的一天,我们会回到这里,拔刀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