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十二中学,现在早拆了。当天那个热。他裹着长外套缩在教室角落里,抬起一只右眼,从头到脚审视着我。然后他从怀中伸出一只手,点了点课桌上一张演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领头第一排是1984,12,2,23.5°N,79°E,(-2,5),(-2,6)……
他的班主任在一旁叨叨不停,这孩子是学校的人道计划从孤儿院捡来的,从头怪到脚,没人和他一起玩儿,经常挨踹。自从学了日期月份、横竖坐标,整天不听课,就开始写这种东西。
我回去琢磨半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直到我无意间看见墙上的“暴力革命”乐队的海报——画面中央的心脏由几百双涂满油漆的手掌簇拥而成,仿佛一滩狂乱的线条在空中流淌旋舞,极具冲击性。
我茅塞顿开,找来一块布告板,用马克笔画上横纵轴和单位长度。第一个坐标为(-2,5)。我拣出枚图钉,扎在这个坐标上,然后是第二个。它们可以看作是一条线段的两个端点,我用牵线绕在这两者之前,这样布告板上就横了一根鲜红的线。牵线按自然数列顺次连接坐标,然后能得到一幅由线段构成的图案。这项工作我忙到了后半夜,来不及看清图案是什么就倒头大睡。第二天中午我睡眼惺忪爬起来,戴上眼镜,眼前是一幅行政区地图,轮廓线敦实,北方探出一块倾斜的檐帽。我认为它近似于印度中央邦的局部地图,整合信息后找上级求证,几个月都没结果,也没采取任何行动。过了几天,他的班主任邮给我一沓信封,里面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草纸,内容和上次如出一辙;破译后的结果是一幅儿童画,画面有一栋四方大建筑,由线与多边形组成的残疾女人们正在建筑前哭泣。然后,在这群画风简明幼稚的女人们下,有几个仰躺的人,大而宽泛,像某种代指的象征。
我再次将所有数据罗列总和,上交部门,依旧音讯全无。直到1984年12月2日,也就是第一个预言疑似日期的部分,灾难如期而至。印度的博帕尔市发生了毒气泄露事件,
第二天,我就被一群黑制服的人挟裹到42中,指着孔寂叫我认人。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们就把这小孩子带走了。隔着单面镜,他缓缓抽开椅子,爬上去,双脚在桌下晃悠,对所有问题不置一词,百无聊赖地用食指在铁桌子上划着圆或数字。
在所有人都没办法时,我自告奋勇:我试试吧。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开了口,用吃力的发音和不连贯的句子告诉我:他看得到一些模糊的片段,是一个老者脑袋里的思想。虽然不太完整,但当他用数字推算时,发现每一项都对得上。
他的血与肉,至少有一部分属于神谕——
他的血与肉,至少有一部分属于诺查丹玛斯。
以坚定唯物主义者著称的调查员们在短暂的震惊后,欺骗自己般将其定性为巧合:有很多地方不准确,譬如经纬度和地图。这是个千古一次的戏剧性偶然。
但2年后,他又预言了一次核电站核子反应堆事故——切尔诺贝利。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学会了立体几何,坐标形式变为了(x,y,z)。破译后,我们得到了一座近似于核电站的示意模型,一旁批注是70MW-30MW-200MW的字样,最后是1991,12,25。
几个月后国家就收编了他。我作为负责人赶鸭子上架,而如果肆意他发展,他的预言内容可能会越来越晦涩难懂,最后演变成费马定理那样的千古谜题。所以,我们在提升他表达能力的同时也要严格限制他的知识汲入,以免哪天他打出一串古神语言。罗条子曾经形容过,他们就像一群充满领袖狂热的盗火者,而孔寂就是一座直插天神殿的巴别塔、一根伸进赫利俄斯马车轮之中的麦杆。文字与语言在神谕面前如此琐碎而模糊,于是数学与几何便是上天的喉舌。
第一天他就收到了一台巨大的桌面录入机;1GB内存是一组输入的容量,即显即录,无法大型存储,故要及时用储存盘移动式导出;功率约35瓦,带散热系统。侧面有键盘和USB接口,在录入完成后就能导出。
然后我们就收获了一个怀抱着十五公斤的大天使。他能举着这台机器全速疾跑,睡觉也不松手。多次交涉无果后,我退而求其次,给录入机焊了两个环,用吉他背带固定,挎在孔寂身上。
我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是,当然了!除了传谕者,除了牧羊犬,他当然还是个小孩子,是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