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小半个月,天气逐渐转热。
午后,我正在书房内偷懒画乌龟。自那次晚归后,《女诫》的优先级远超《论语》,刻不容缓地被提上日程。
字是竖着排的,没有标点,看得眼睛痛。书法小时候倒是学过半年,本意是要我静心养德,谁料那时刚好看了周星驰版的《唐伯虎点秋香》。于是书法课就变成了模仿秀:喝墨水,墨水涂脸,画小鸡啄米……最后以被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勒令退学告终。
我将《女诫》翻扣在桌面,重重一摔笔。好容易体验一次穿越,刚过来就被裹小脚不说,还要被迫看这种封建糟粕。一股无名火乱窜,发不出去,在心口堵得慌。
好在春琴适时带来了酸梅冰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有些怕我,放下碗后,一声不吭就往外退。
“等等!”
我下意识出声,她被吓到,脚下一滑,有什么东西从袖口骨碌碌地滚到了我脚边。
是个玉镯,她着急忙慌地去够,我先她一步捡起来。
“这是你的?”我并没有细看,往她面前一递,“挺漂亮的,怎么平日不见你戴?”
本是随口一问,她却缩着脖子,脸憋的通红,浑身抖如筛糠。
“你怎么了?”我感到奇怪,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发誓,我没用力,她却在被碰触到的一瞬间身子一歪倒在地。
“碰瓷呢,我都没挨到你!”我也被吓得跳起来。
“姑娘,姑娘,饶了我吧!”她忽然没头没脑的哭出声,还不住在石砖上磕头。
“别磕了,别磕了,本来就傻……”
我试图用手去捞她,她猛地抬头,正好磕在我下巴上。我捂脸痛呼出声,她也愣住,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这是在做什么?”正僵持不下时王妈端着茶点过来了,见着眼前场景也愣在当场。
我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解释,她却一眼瞥见我手上的镯子。
“这不是……”她打量片刻,“这不是您去年生辰时,老爷专程寻和田玉打的镯子吗?”
这是我爹送的?那他还挺够意思的。
不对,重点错了,既然是我的礼物,又怎么会到春琴的手里?
答案呼之欲出,这丫头手脚不干净。我正想将此事告知王妈,让她交由母亲处置,可转头就见春琴泪眼汪汪地望着我。她很瘦,笼在衣袖中的手臂可见骨骼嶙峋,衣领,袖口处也打着深浅不一的补丁。
“姑娘?”王妈有些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地上的春琴,“春琴这是怎么了?”
“呃,我,我送了镯子给她,她感动得哭了。”我下意识地隐瞒,毕竟是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且连赃物都不会藏,傻傻的很安心。换个机灵的,不知要在背后告我多少状。
“可是打赏下人们,用些碎银就够了。这玉镯珍贵,不宜轻易转赠。”她虽有不解,但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我答道,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大娘子请您过去。”
“我稍后就去。”
王妈离开后,春琴还是不肯起身。她低垂着头,泪珠在地砖上汇成一片浅浅的池塘。
我也拖不动她,一屁股坐在凳上,问道:“为何要偷窃?”
她不答。
“是月钱太少?”
她摇头。
“你不肯给个解释,那就只有报官咯?到时候要用这——么厚的板子打屁股。”我向她比划一番,“还要坐牢,里面全是老鼠蟑螂。”
她还是不答。
我扯着嗓子,作势要喊人,她突然双手扯住我衣裙下摆,声音细若蚊蚋:“给兄弟娶亲,月钱……不够。”
我一时哑然,想好的说辞尽数被堵了回去。斥责也好,讲理也罢,恐怕无法将她拉出来。哪怕在我生活的时代,那些被敲骨吸髓的女孩,也鲜少能有当机立断的勇气,更遑论以父母为天的如今。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还拿过些什么?”我问。
“还有一对珍珠耳坠,就再没有别的了。”她以为我要问罪,刚收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
“你还想留在这里吗?”我问。
她点头。
“有几个条件。”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第一,往后不可有任何作奸犯科之举,一旦发现,绝不姑息。”
“第二,你之前偷盗的金额,用月钱来抵,还清为止。”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速度快到泪珠都甩出去几颗。
“还要小惩一下。”我环视一周,拿了桌上的镇纸。
“哪只手拿的东西?”我蹲在她面前问。
她先伸出右手,想了想又伸出左手。
那就左右手各敲十下。
“好,惩过了,去擦擦脸吧。”
尘埃落定,忽然记起那碗被冷落许久的酸梅冰沙。回头一看,果然,早就化成酸梅汤了。
“再帮我做一碗吧,我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吃。”
我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去,走到一半,衣袖却被轻轻扯住。回头一看,春琴还立在原地,泪汪汪地望着我。
“您,您真的不会告诉大娘子和王妈吗?”她怯声道,捏住我衣角的手指因过分用力而泛白,似乎在怕我出尔反尔。
“那当然,既往不咎。”我转身想拍她肩膀,可是高度不够,于是踮起脚拍了拍她,“我知道,你绝非生性顽劣之人。此事虽有错在先,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世间至善至恶者皆为少数,大多数是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拉一把便向善,推一把就作恶。”我停顿了一瞬,“我替你隐瞒,是不希望你走上那条路。”
她感激地点点头,但下一秒看我的眼神又带了狐疑。
我瞬间意识到这番话与我的年纪不抬符合,于是补充道:“这些都是我娘告诉我的啦!她就算知道了,想必也会支持我今日的决定,你且宽心吧。”又道:“好啦,我要去前厅找我娘了,再不去就让人等急了。”
这会儿,她才终于舒了口气,胡乱地擦擦脸,步履蹒跚地往屋外走去。
今日休沐,父亲也在。我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正面带笑意低声交谈。
客座上有一中年妇人,身着藏青色褙子,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远远望去像顶了个锃亮的果盘。
“来,见过刘妈妈。”见我来了,母亲放下茶盏,示意我向客人见礼。
“刘妈妈万福。”我敛衽合手,膝盖还没弯下去,那妇人一个箭步起身,托住我的手肘,两眼放光,将我从头到脚扫描个遍。
“小娘子果真是娴静淑雅,宜室宜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