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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山流水觅知音

这一回由庄铮划船,上岸后来到一个小镇甸,买了一副古琴,投店住下。

庄铮重新设了琴魔的牌位,又叫少冲沐浴更衣,焚香罢,说道:

“欲学琴法,先明琴理。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浆泉不饮。伏羲知梧桐乃木中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卅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以其音过清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以其音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音清浊相济,轻重相兼。浸水中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择良日由名匠刘子奇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

说至此又给少冲指看何处是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何处是龙池凤沼、玉斡金徽。

少冲于弹琴实在没多大兴趣,无奈拜过了师,耐着性子听他讲着。

庄铮续道:“……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有五弦在上,外按五行,内按五音,尧舜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久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烈发扬,谓之武弦。至此称为七弦琴。”

庄铮一说到琴技便口若悬河,文白相杂,似乎要将所知的合盘托出,也不管少冲是否听懂。指着琴弦,道:

“古书上的技法,每弦有七调,乃宫、商、角、徵、变徵、羽、变羽。又有操琴之技,左手龙睛,右手凤目;又有八法,乃抹、挑、勾、剔、撇、托、敌、打;有六忌七不弹: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风疾雨骤、大悲大哀、衣冠不整、酒醉性狂、无香近亵、不知音近俗、不洁近秽。又有八绝,清奇幽雅、悲壮悠长……”

少冲本就对琴不喜,听弹琴便有这么多讲究,又忌又不弹的,不禁厌烦起来。

哪知庄铮接着说道:“全他妈的放狗屁!乐分五音,亘古未变,但绝非永不可变。嘉靖年间有个叫朱载堉的人,说起来是皇室后裔、藩王世子,但他生平未有一日以贵族自居,而屡次向朝廷请辞封爵,自号狂生、句曲山人,潜心修学。他以三分损益法,定音律为十二律,乃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律穷尽乐理奥义,可惜世人惯于因循守旧,无人堪为知音。师尊承山人之志,法山人之法,以十二律制管弦,其音极尽天籁之妙,吾闻近来有洋人进贡,其中西洋琴便是以此法而制,其音之妙,连皇帝老儿也奇而爱之。何世人反诬为魔音,真是岂有此理!”

少冲听他大骂古人,又愤世嫉俗,正合心意,又欢喜起来。

庄铮哪管他心中所想,又写了几个曲子教少冲看。少冲见谱上一个字也不识,有的似“茫”,有的似“芍”,另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如同天书,大是奇怪。

庄铮道:“此乃弹琴的技法,一字便是一声,你看古谱用得着的。比如‘大’字旁边‘九’字加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意即以左手大拇指按九徽,右手勾五弦。不过咱们这一派,向来不喜约束,兴之所至,音之所出,古谱是从来不看的。”

此后数日,庄铮亲手教少冲弹奏之法。少冲一首琴曲学了十余遍也未纯熟,庄铮只是摇头叹息,并不呵责。

这一日见少冲引商刻羽之技还过得去,便道:“‘凡音由于人心。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音正而行正,音邪而行邪。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宫动脾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而和正智。宫音宏越,使人温舒而广义,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这是古人的话,说的倒有见的。琴到至善至美处,万马仰秣,群鱼争听,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那也在情理之中。”

又叹道:“古人抚琴,须在雅室静斋之中,松石水涯之上,焚香端坐,心不外想,才能与神合,与道通,所以古人云:知音难求。若无知音,宁可独对那明月清风、苍松怪石,以寄情趣,方不负了此琴。哎,你这小子悟性差劲之极,本不是学琴的料。”说罢走到窗前,眼望远处,自言道:“不是知音,便是对牛弹琴了。”

少冲听得明白,见他骂自己是牛,便想回敬他几句,忽想:“他是我师兄,做师弟的也只好让他几分。”

忽见庄铮冲出屋子,叫了声:“娟妹!”

少冲心下一奇,跟出去只见他下楼向门口而去。门口来了两个客人,意甚亲密,似是一对情侣。

男的身穿箭袖袍,长身如玉,女客一直低着头,见有人冲过来,抬眼先是一怔,便装作不识,向那男的道:“常公子,不如换一家打尖吧。”

庄铮拉起女子的手道:“我是庄铮,你不识得了么?”那女子吓得连连甩手。

常公子喝道:“放手!“抽出腰中佩剑向庄铮手腕斩去。庄铮看也没看他一眼,伸手指把剑身夹住,问道:“娟妹,他是什么人?”未等她说话,那常公子喝了声:“你是什么东西?”左手一拳向庄铮面门砸来。

庄铮变指为掌,后发先至,已拍在他前胸。常公子大叫“哎哟”,一脚没站隐,坐地不起,嘴角呕出血来。那女子忙上前扶起他,神色间甚是关切。

常公子道:“我明白了,这个人是你未婚夫。你随他去吧,不用管我。”

那女子使劲摇头,道:“他是个疯子,我不认得他。”

常公子摇了摇头,道:“公孙姑娘,能与你相识,常某此生无憾,怪只怪相见太晚,有缘无份。就此告辞!”蹒跚着离去。

这女子正是庄铮的未婚妻公孙婵娟。她欲待去追,却被庄铮拉住了胳膊,气上心头,道:“姓庄的,你气死了庄大侠,从江武门除名,你我的婚事不作数了。”

庄铮听了心如刀绞,问道:“为什么?你说过‘海枯石烂,此心不变’的?……”

公孙婵娟道:“你,你心里只有五音十二律,哪还有我?你的心早变了,岂能怪我?”

庄铮道:“昔日花前月下,我吹箫与你听,你恁欢喜,还要我再拜名师,技上重楼,说起来,我也是为了你……”

公孙婵娟未等他说完,道:“我没叫你去拜魔教……”说到“魔教”两字脸色大变,奋力挣脱庄铮,向常公子去的方向奔去。

庄铮呆呆的站着,泪水已止不住滚下,喃喃自语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不行么?……”

当晚他拣了根别人吃剩下的骨头,用尖刀钻了几个眼,做成一支骨笛。吹起来呜呜咽咽,令人听了便要落泪。

少冲道:“大悲大哀不能抚琴,想是有道理的。听师兄笛声清冷,恐也有不妥。”

庄铮停下道:“能知笛声清冷,也还不错。我天生喜欢清冷寂寞,你管得着么?”说罢又吹起来。

少冲便不复再言,想去睡觉,然而有这笛声,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笛声中忽听屋外有人窃窃私语。庄铮耳力超常,听得一人道:“这人是白莲教的邪徒,咱们得提防他有什么歪门邪道。”另一人道:“咱们一拥而上,还怕杀不了他?常公子给了银子,咱们当忠人之事。知县老爷问起来,咱们都道他拒捕伤人。”

这时屋门撞开,闯进来五个公差。手执铁棍铁尺,大呼小叫的冲庄铮。

少冲叫声:“哎哟”,被庄铮飞腿挑起的被褥压住,笛声立即变得异常尖锐起来。

冲在前面的公差惨叫一声,铁棍落地,双手抱耳。血已自他指间流出。另四名公差也是捂耳张口,仍觉笛声刺耳,烦恶欲呕,全身一软,都跪地磕头不止。

庄铮止住笛声,厉声道:“说!收了谁的银子,要来杀我?”

四名公差忙不迭的道:“临淮侯李言恭的干儿常富贵有钱有势,我等受他逼迫,实在迫不得已。”

庄铮道:“胡说!我与他无怨无仇,干么取我性命?”

公差道:“姓常的说你调戏他的娘子……”

庄铮刹时明白了,原来是白天与公孙婵娟一起的那个常公子,更没想到他是个背后使奸的小人。怒道:“都滚出去!”

四公差如逢大赦,忙扶携着欲走。却听庄铮道:“没听到么?‘滚’着出去!”

五公差无可奈何,生怕他又要吹笛,不及多想,一个个滚地出门。那双耳已聋的公差虽未听见,但见同伴如此,也跟着滚出门去。

少冲伸脖子出被,瞧见这滑稽的情景,不禁笑出声来。

庄铮也忍不住笑了两声,跟着长叹一声,走到窗前,喃喃的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往事悠悠涌上心头。

他父亲庄仲连是镇江江武门的门主,对身为独生子的他钟爱有加。嬷嬷说他出生不久,父亲曾拿书、玉、琴、匕首,放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摸向了琴,发出“铮”的一声,故取名铮,字子琴。但父亲的意愿还是希望他能步武祖业,做一个名门正派有头有脸的门主。

公孙一门也是武学世家,只是名气声望不及江武门。现在想来,公孙射斗攀这门亲事,何尝不是名利作怪。但他与公孙婵娟还是一见钟情。公孙婵娟也信誓旦旦,“海枯石烂,此心不变”。还说最爱听他吹曲。他从此把心思放在音律之上,沉溺日深,后来更不顾家人反对拜魔教的“六指琴魔”为师,与亲人反目,恋人陌路。可是他此刻心中却无丝毫后悔。

忽在此时,从门外悄无声息的飘进十数个白衣人。一个个头戴面具,立身屋子四周动也不动,显得极为阴森可怕。

少冲叫了声:“有鬼!”跟着又飘进一白衣人,落身庄铮身前,说道:“庄兄弟,你可想好了?”

原来是那日发炮赶走铲平帮、邀庄铮加入白莲教的于弘志。

庄铮一时没有言语。于弘志道:“你不想为你师父报仇么?就算你不加入我教,名门正派就能放过你么?你师父一心想远离纷争,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你想与世无争,别人偏是不让。你莫非还想步你师父后尘?”庄铮低声念道:“报仇?”

于弘志拿出一张包了琴囊的琴来,说道:“这是你师父留在天魔洞的遗物。”

庄铮眼前一亮,惊喜道:“天魔琴!”

于弘志道:“你师父这些年躲着教主不见,教主虽然生气,却也还当他是自己人。教主正当用他之际,他却拍屁股一走了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是成心与教主为难么?”

庄铮深知白莲教教规严厉,最忌叛教脱逃,虽然师父已死,他们仍可令巫师发毒咒,使师父在天之灵不得安宁。这当然非庄铮所愿,忙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师父已成废人,留在九顶莲花峰只会拖累教中兄弟,故而择荒山等死,并无懈怠之意。”

于弘志道:“你若想为你师父偿罪,唯一的法子便是加入我教,‘天魔琴’不能没有主人啊。”

庄铮想到的师父的惨死,未婚妻的背离,庄季常等人的霸道,忽然狂笑起来。狂笑之中夺过天魔琴,说道:“不错,除了师父,试问天下不有谁能操此琴?天魔琴怎能委于庸人手中?”

于弘志笑道:“庄兄弟这是答应了。于某便作你的接引人,即刻启程,随于某到闻香宫面见圣教主。”

少冲见庄铮便要加入魔教,急得双手乱晃,叫道:“庄大哥,不可,不……”

一名白衣人立即向他瞪视。于弘志道:“这小孩是谁?”顾盼之际已起杀机。

少冲正欲说:“我是六指琴魔的关门弟子”,却听庄铮道:“途中新交的一位小朋友。于兄可否看在家师薄面上饶他一命?”

于弘志道:“庄兄弟日后地位尊祟,丁某还要仰仗庄兄弟提携哩。庄兄弟的朋友便是于某人的朋友,恭敬还来不及呢。”

庄铮道:“我与小朋友有些话要交待,烦于兄与众兄弟回避一下。”

于弘志微一点头,与众白衣人即退出门外。

庄铮走到床前,道:“小兄弟,我已代师父授了你琴法,虽然粗浅,但也算了结了你我师兄弟之缘,从此再无亏欠。日后相见,便当不识。你好自为之!”说完这几句话,不等少冲开口,已飞身出门。及少冲追到门外时,已失其踪影,连那些白衣人也不见了。

少冲虽觉庄铮孤僻冷傲,这几日与他相处,莫名的生出依恋之情,他突然离去,自是不舍,当下追到旷野之中,叫道:“庄大哥!庄大哥……”

忽听有人道:“臭小子在这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少冲闻声一惊,知是跛李,正欲拔腿而逃,却见跛李已到跟前。吓得连连后退,口中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

跛李道:“我是恶人,不是好汉。”踏步来捉少冲。

少冲忽一顿足道:“不对!”

跛李倒吓了一跳,止步道:“什么?”

少冲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老大是大大的好汉,你是恶人,好汉与恶人结义,这个,有些不大对头。”

跛李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的事,却是一通废话,气得呲牙咧嘴的道:“龟孙子,你才有些不大对头。”

少冲故作不解的道:“我又不是你的孙子,怎么叫我龟孙子?”

跛李正想骂:“你是我的乖孙子。”忽觉不对,臭小子是自己的孙子,自己岂不成了乌龟么?他庆幸没上少冲的当,不禁笑道:“嘿嘿,佛爷可不上你的当。”见少冲偏头瞧向自己身后,随即装着什么也没看见,惊疑道:“什么?”

少冲道:“啊?也没什么,这个……”说这话时,又向跛李身后什么人微一点头。跛李心道:“哎哟不好,是不是蒲、褚二贼来了?”他猛一转身,向黑处一杖击去。定睛一看,什么人也没有,才知上了臭小子的当,再看少冲,已跑出十几步远。他恼怒万分,倒拖鬼头杖,来追少冲。叫道:“臭小子,今日佛爷豁出去了,上天追你到灵霄殿,入地追你到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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