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板急道:“他是崆峒派掌门?不是,他是从终南山来的,叫何太真……”
却见何太真哈哈一笑,连道:“误会!”
陆老板一愣,道:“误会?”
何太真道:“你说的那个何太真,是小道俗家的同胞兄弟。小道何太虚,青年出家,久不理人事,想不到胞弟品行不端,竟去干这等事!”
蒲剑书道:“‘龙生九种,各有不同。’此乃常理。”向陆老板道:“我乃濂溪书院的山主蒲剑书是也。我可担保,何道长是江湖上有头面的人物,决不会干那坑蒙拐骗的事,你认错人啦。”
蒲剑书在江南仕林、武林中名头甚响,他一自道其名,食店中有好些人认出来,叫道:“啊,原来是蒲山主,在下眼浊,没认出来。犬子能取童试第一,多亏贵书院的栽培呢。”“蒲山主若不嫌弃,过来喝两杯。”蒲剑书笑着一一回礼。
陆老板还道自己真认错了人,赶紧向何太虚连连道歉。
何太虚道:“这也不能怪你。下次小道见到胞弟,定当重责,让他归还所骗银子。”
陆老板说了自己的寓所所在,又千恩万谢了一回,才自离去。
少冲见“好戏”收场,不免有些扫兴,心想:“这陆老板够笨,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岂有不上当之理?上了当还不够笨,上了当还千恩万谢才笨之又笨。”
适才何太虚拂袖挡着少冲,而陆老板也未对旁的人留意,否则认出少冲这个“瓜仔”,何太虚又须设辞搪塞了。
何太虚见天色已晚,便与蒲、褚二人作别,到了无人处,问少冲道:“瓜仔,适才你为何不指证我骗了你老板的银子?”
少冲道:“道爷是我爹的好朋友,那胖子对我向来不好,瓜仔为什么不帮自己人?”
何太虚道:“嗯,你倒不傻。瓜仔,你娘住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探望探望。”
少冲心想:“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娘的住处,我便乱走一通,好多问问我爹娘的情形。”便道:“道爷,你说是我爹的好朋友,我却不信,除非你说说我爹生前的事,我看对与不对。”
何太虚心想:“这傻瓜听到‘何太虚’之名并无吃惊,多半并不知情。我先取信于他,便可设法探出她的下落。”便道:“我还未出家之前在寒山寺与你爹一见如故,义结金兰。我使‘霹雳大仙掌’闻名江湖,有个绰号‘雷震子’,你爹使一手电光剑法,绰号‘电光侠’。我二人同闯江湖,声名大震,人称‘雷电双雄’。哎,可惜你爹做了一件事,为法纪不容,定了死罪。我费了许多银子,仍无法为你爹脱罪。你娘当时正怀着你,却突然不辞而别,远走他乡。我灰心世事,就此出家做了道士,没想到忽忽已是十年。”何太虚回首往事,脸上尽显沧桑之色。
少冲心想:“原来我爹还是一代大侠,不知做了什么违法之事被杀了头。我娘却何以不辞而别,又如何遇上海盗?”他对自己身世有所明朗,却还有不明之处。又想这牛鼻子说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多半不是爹的朋友,而是爹的仇家,他想问出我娘的下落,好把我全家杀光。一想娘先怀了自己才受海盗之辱,可见自己不是海盗的贱种,又觉舒畅了许多。当下一激动,说道:“我娘跳了海……”
何太虚听了大惊失色,抓住少冲胸口,道:“什么?你娘她死……死了?”少冲点头,忽又使劲摇头。
何太虚双手颤抖,眼中含泪,语不成声的道:“你……你又何必……唉……”
少冲看他不似作伪,不明白他为何这般伤心。正要询问,却见何太虚眼冒凶光的看着自己,不禁打个冷颤。
何太虚恶声道:“是你爹害死她的,你这个小贱种,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伸出一手,掐住少冲脖子。少冲双腿悬空,整个身子也被提起,只觉他五指如钳,掐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此地远离闹市,就算喊叫,也不见得有人能听到。见何太虚有如疯了一般,他大是恐惧,乱中摸出随身那把匕首一划。何太虚“啊”的一声,不由得松手一缩。少冲脚一落地,立即狂奔。
奔了一会儿,回头看时,见何太虚背负双手,不紧不慢的走来,好似散步一般,却离自己越来越近。
少冲慌不择路,脚下路越来越难走。眼前一簇茂密山林,他想也不想立即钻了进去。约摸半个时辰才走出林子,已然浑身是伤,衣服也被刮得破烂不堪。他怕牛鼻子还要追来,不也停步。
慌乱中脚下一空,向山坡下滚去。这一滚滚了许久才停住,睁眼发现躺在一块菜地里,所滚之处,压塌了竹篱及十几颗白菜。
一个菜农正在浇粪,对少冲竟似没瞧见一般,自顾自地干活。少冲爬起身向他连连道歉,道是为坏人为追惊慌所致。菜农冷冷的道:“你走吧,我不怪人你。”
少冲走了几步,见天色已晚,远处传来狼嚎猿啼之声,心生惧意,向那菜农道:“大哥,我可不可以在你家住一晚?”
大凡乡农大都质朴好客,哪知这菜农仍是冷冷地道:“不行!”
少冲道:“大哥行个方便,这里四外没有人家,这么晚了,我又无处可去。”
菜农有些生气,道:“与你方便,谁与我方便?再不走,我便要赶了。”说着话握着粪瓢来赶少冲。
少冲对无情无义的人见得多了,也没怪他,正欲离去,忽觉浑身麻痒难当,犹如有万千条蚂蚁在体内爬动、噬咬一般,抓搔不着。原来是那道士给他下的毒发作了。他哇哇乱叫,倒在地上打滚,以纡缓麻痒。片刻间灰头士脸,却更加难受了。只得用头撞地,不知轻重,撞得几下,渐渐失去知觉。
这一睡甚沉,醒来时头痛得厉害,似有一重锤不住的锤打一般。全身各处都有抓痕,衣不蔽体,饥肠辘辘。挣扎着起身,却见躺在一张床板上,隔壁屋子透过几束灯光。原来那墙乃竹篾所编、泥糊而成,日久泥落,自然有了罅缝。
这时听到那菜农的声音道:“师父,这小孩似乎中的是‘七虫丹’,又被崆峒派的‘老君掌’掌力将毒散入足太阴肾经,用五味子为君,加以《清心普善咒》调养,是可以救治的。”
只听一个浊重的嗓音道:“铮儿,为师从前杀人太多,如今悔恨不及,这小孩能救则救,你又何须问我?”说话有气无力,似乎重病在身。
菜农道:“咱们不知他的来历,万一是敌人的苦肉计呢?就算不是,徒儿怕……”
他师父道:“你怕琴音会引来敌人?但见死不救,于心何安?”
菜农道:“这是敌人的诡计,咱们可别上当。”
他师父道:“无论如何,为师不想因自己死人。”
菜农道:“徒儿明白了,徒儿这就去施治。”
门开处,菜农携灯进了少冲这屋,在药箱中取了药材,放进药罐中,便到外面去熬药。
少冲撑着走过去,沙着嗓子道:“大哥,你还是不要救我。”
菜农惊疑地望了少冲一眼,却不理会。不久五味汤熬成,菜农道:“小兄弟,你先喝药。病好之后速即离开,这里的事千万不可向外人提起。”
少冲见他神色坚决,不敢违抗,端过药喝了,菜农叫他躺下,自己去灯下观书。他神色专注,一边观书,右手五指在虚空中不停挑拔,犹如弹琴一般。
少冲虽想与他说话,但又怕搅挠他,不久药性起效,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一阵琴声,如清风拂体,甘泉入口,甚感清爽。睁开眼天已大亮,那菜农盘坐在门外,独对青山,膝上横着一张琴,却只有一根弦。
只见他右手五指挑捺撇摁,灵动若飞,琴声时而如风吹叶落,时而如明月映江。少冲在这琴音中悠悠睡去。身子轻飘飘、懒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
再一次醒来时,那菜农道:“你体内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余毒难以为患,日后自会消失。天亮后你就去吧。”说罢收拾起行李来。
少冲道:“我孤身一人,用不着什么行李。”
那菜农道:“又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的行李。”
少冲不解道:“大哥要出远门么?”
那菜农道:“你一走,我们就得搬家。”
少冲先是不解,后想到:“他怕我传出去,或者敌人听到琴声,会寻到这儿。”便道:“大哥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出去后只有把恩德记在心头,决不向外人提起,有违此言……”
他本想发个誓,却见那菜农摆手道:“你不用起誓。嘿,世上发誓的又有几个守了誓言?”仍是冰冷的口气。
菜农说罢到灯下观书。看了一会儿,忽然冲出屋子,立又奔进来,道:“你惹的祸,来得好快!”走进屋子,说道:“师父,天亮了,咱们走吧。”
他师父道:“是不是敌人来啦?该来的还是要来,避是避不了的。铮儿,你带着小兄弟去吧。为师一把老骨头,早该入土了。”
菜农忽然悲泣道:“师父不走,徒儿也不走。”
便在此时,远处有人喊道:“魔头,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识相的速即授首。”
“魔教妖人,你十一指尽废,妖技难逞,我们这边上百个英雄好汉,还对付不了你么?”
“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烧了魔窟,妖魔鬼怪死个干干净净。”
听声音有四五十人,当中竟有何太虚的声音。
少冲一听,才知屋中二人是魔教中人,不禁心生恐惧。他从小便听太公说起江湖上有正邪两道,正道有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邪道是白莲教,外人都目之为魔教。魔教中人人残忍阴毒,杀人如麻。那鬼头陀便口口声声要加入魔教。
只听菜农的师父道:“为师做过太多的错事,事后每自悔恨,便自断一指。谁知心中的魔障忒大,仍然屡屡犯错。为师号称‘六指琴魔’,由头便是右手这六根指头。等到六指尽无,为师以为可以从此不再触琴。哪知左手技痒难熬,忍不住左手弹琴,以致错事不断。终于连左手五指也尽行斩去。现在为师已成废人,就算心魔作祟,也不能为祸了。为师双手沾满血腥,罪孽深重,你却一身清白,只要你我不再是师徒,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菜农大泣道:“怎么可以?您永远是徒儿心中最敬重的师父。”
外面又有人叫道:“庄铮,你把那魔头的头割下来,跪在咱们面前求饶,咱们念你并无恶迹,饶你不死。”
“畜牲,天下这么多的路你不走,偏要拜魔头为师,学那妖技,你爹已被你活活气死。我这个做叔父的也面上无光。”
“姓庄的玩物丧志,执迷不悟,他愿给魔头殉葬,咱们还留他作甚?庄大当家的,我茅祖寿跟你侄儿可没什么过节……”
“大伙儿为武林正道着想,这小子已从我庄家除名,庄某此次前来也是大义灭亲的。”
庄铮听了这话,大声道:“要杀咱师徒可没这么容易。”
少冲从墙缝中看去,只见庄铮半蹲床前,眼望远处,已现杀机。床上横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便是他师父‘六指琴魔’了。
这时‘六指琴魔’伸出手放在庄铮肩上,有气无力的道:“铮儿,这是为师与他们的恩怨,你速速离去,若他们相逼,你也不可还手。你答应为师,铮儿……”少冲见‘六指琴魔’的手果然光秃秃没有指头,犹如一根枯干,虽经他说过,此时亲见,犹自一震。
庄铮心中虽不情愿,但不敢拂师父之意,含泪点头。
“六指琴魔”突然举手击向自己天灵盖,庄铮“啊”的一声,阻止已是晚了。看见鲜血从师父头顶迸流,抱住他头痛哭道:“师父……”
“六指琴魔”一时未死,缓缓的道:“铮儿,你喜好音律,犹胜为师,那曲‘天魔玄音’你千万不可弹奏,否则陷溺日深,也是为师这般下场。”说完这话,便即气绝。
突然间茅屋外大亮,原来是屋前一堆柴薪被射来的火箭点燃,烧起熊熊大火。嗖嗖声中,屋顶、泥墙上也有箭射到,大火迅即燃开。
屋中烟熏火燎,茅屋眼看就要倒塌,少冲见庄铮兀自抱着他师父尸身不放。似欲殉身火中,急忙上前拉他道:“庄大哥,走吧,你要活着报仇啊。”见他仍然不动,又道:“你师父叫你离去,你不走便是违抗师命,你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如此大逆不道……”
庄铮狂怒道:“谁大逆不道了?”手一推,少冲立觉一股大力当胸推到,身子震飞,撞在墙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却见庄铮向着“六指琴魔”拜了三拜,怀中塞满了图书,取了那把一弦琴,突然一个飞身,已提着少冲从窟窿穿出去。几乎同时,茅屋在暴响中塌倒。
刚出茅屋,发现四周都有人影晃动,看来已被包围。
有人叫道:“不好,姓庄的手中挟持了小孩,咱们不可莽撞,伤了人质。”
另一人道:“那小孩是魔头亲收的徒儿,咱们可别上当。”
少冲一听便知后一人是何太虚,自知庄铮师徒这次劫难因自己而起,心中成分愧疚,这时听何太虚借机杀自己,骂道:“何太虚,不要脸的臭道士,有种的过来单挑。”
却听何太虚小声向旁边的人道:“小道说的没错,这小子果是魔头的徒子徒孙。”
少冲一听大是失悔,心想若不是一时冲动,装成人质,救庄铮脱困也好。
庄铮睥睨群雄,视若无物,昂首挺胸,大踏步而行。挡在他前面十丈外的几人立即退后,但二人身后的人却又围了上来。群雄始终与他相距十丈,围成一圈。似乎惧怕什么,不敢靠得太近。
但群雄显然不愿这么僵持下去,却见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越众而出,说道:“庄铮,你爹辞世,你不来看他最后一眼,你爹入殓,你也不来端灵守孝。这是你爹的骨灰盒,你总该拜奠拜奠。”
说着话向庄铮越走越近,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木盒。庄铮呆立不动,喃喃道:“爹!”双膝跪地,痛哭失声。
庄季常再走近几步,离庄铮已然甚近,见他悲痛中已失戒备,立即夺过他他中的一弦琴,跃身避远,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数各大汉同时欺到,各施擒拿。
庄铮铭记师父遗言,不予还手,当场便被点了数处穴道。其余人才去惧意,围拢来,对庄铮竞相辱骂。庄铮傲骨铮铮,白眼向天,不予理睬。
群雄不由得大怒,便有一人扇他耳光,道:“那魔头有什么好,你死心踏地的跟他?你的功夫呢,哪里去了?我扇你耳光,你还是不能还手?”庄铮嘴角流血,仍不理他。
庄季常把琴向地上猛砸,再伸足践踏,说道:“这鬼玩意害人不浅,毁了好,毁了好。”
庄铮见心中最爱被人踏于足下,再不能无动于衷了,狂叫道:“你还我琴,你还我琴……”
群雄见这法子惩治他颇为有用,好几人拥上前搜他全身,把搜到的十余册曲谱尽行撕毁。突见庄铮冲了过来,惊奇他这么快就冲破了穴道,都不约而同退开。
庄铮去拾地上的纸屑,眼中有泪,却哈哈大笑道:“它们都在我庄铮心中,你们撕了,毁了又有何用?”
庄季常见他这个样子,忽生哀悯,说道:“庄铮,‘六指琴魔’已被烧死,只要你大骂他的不是,脱离魔教,大伙儿说不定放你一条生路。”
庄铮道:“你错了,师父一生英雄,怎会被火尔等鼠辈烧死,他老人家是自绝天地,撒手人寰的。”
群雄见他仍无悔改之意,却大喊:“打死他!”
少冲见众人合着打杀一个不愿还手之人,想起在归来庄时被武甲、武乙、汪光义欺负,大起同情之心,叫道:“喂,你们枉自称作英雄好汉,好不要脸,竟然以多欺少,以强凌弱。”
群雄中有的已看不下去,说道:“是啊,咱们名门正派,可不能以强凌弱。”
何太虚道:“这小子是魔头的徒子徒孙,也把他打杀了,不可养虎遗患。”说着话来捉少冲。
蓦地一声长啸,如狂潮怒涌,迅雷奔至,众人怵然心惊,立即蒙耳。刹那间长啸声远去,有人叫道:“不好,姓庄的逃啦!”
群雄一见场中已无庄铮,连小孩也被他一并携去,忙大呼小叫道:“让他逃了,后患无穷!快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