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师彦若有悟道:“是了,那汤剑鼎与令尊的过节,怕是因此事而起。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难以索解,这剑谱中招势与我家传武家剑法如出一辙,只是武家剑法用于强身健体,如何说得上‘无敌于天下’?”褚夫人、王光智都略表惊奇,道:“有这等奇事?”
褚夫人道:“武学中相互借鉴也是有的,剑招相似,运气的法门必定不同。不知将军可否将武家剑法的运气法门相告,说不定于平天下剑法的修炼有所裨益。”
武师彦道:“我武家剑法的这套剑法也不算秘密,祖训上并无传内不传外一条。若说运气的心法,武家剑法倒有一首口诀。”
褚夫人、王光智几乎同时出口:“什么口诀?”
武师彦道:“说来你们也许不信,便是宋朝文天祥的那首《正气歌》。”
二人对视一眼,甚为失望。
王光智低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也是心法密诀?”
武师彦道:“练武家剑法,每日闻鸡起舞,歌‘正气歌’,假以时日,虽不能成为天下第一武林高手,也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好男儿。”
王光智道:“武功不能天下第一,好男儿又有屁用?又不能争霸武林,榜上留名。”
褚夫人见他说过了头,忙加喝止:“智儿,你说什么?”
转头向武师彦道:“小孩子胡说八道,眼下连性命都难保,还争什么霸,留什么名?”
武师彦问道:“什么榜上留名?”
褚夫人道:“那是江湖上好事者弄出来的,叫什么风云榜,每隔廿年给武林中的人物排个座次,好比读书人登科,只不过风云榜只论高低武功而已。上一届是十年前徐爵爷主持的。那徐爵爷是中山王徐达之后,家资巨万,又好结纳江湖好汉,邀请了数十位武林耋宿,品评当世风云人物,说到武功最高的莫过于少林寺的本乐大师和魔教的“白袍老怪”王森。但究竟谁排榜首,众人也莫衷一是。风云榜先论武功,再论名气。若单论武功,两人武功都高深莫测,或许白袍老怪还略胜一筹;要论名气,一个是正派的领袖,曾率僧兵大破倭贼;一个是邪恶至极的魔头,名气不相上下。后来众人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两人都排第一。排在后面的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什么人都有。总共一百位,亡夫有幸忝列第八十七位。哎,十年来,这些人有的亡故了,有的退出江湖,有的武功更上一层楼,有的不免走退路,风云榜自是有了大大的变动。”
武师彦听罢,心有不愤,道:“看人当以人品为主,武功不过末节,名气更是不值一提。声名好倒也罢了,倘若为了名气响亮,连杀人放火的事也干,这风云榜岂不误人子弟?”
褚夫人道:“将军说的是。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只望犬子能挑起大梁,为他父亲挽回局面,且不说什么榜上有名,要是能保住藏剑山庄不倒我就谢天谢地了。”说这话时,褚夫人显出无限的伤感。
王光智道:“如今本乐和白衣老怪都已作古,只要我能练成这套平天下剑法,嘿嘿,风云榜头把交椅还是非我王光智莫属?”
武师彦见他一脸的骄横之气,心中生出厌恶,瞧瞧手中的剑谱,道:“什么‘无敌于天下’,我看这剑谱也很平常。”
王光智道:“将军,祖上真的没心法口诀留下来?”武师彦摇摇头道:“我武家两代先祖都是弓马报国,只善行兵布阵,未闻二公以搏名天下,剑术上的造诣只怕还比不上江湖上的二流角色。这两套剑法招势相似,威力却判若霄壤,依我看必是内功心法不同之故。武家剑法心法稀疏平常,剑法威力也稀疏平常;平天下剑法心法异乎寻常,剑法的威力也异乎寻常。”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微笑,觉得理应如是。
却听王光智道:“如此说来,你武家的剑法是从阳明公的那里偷学去的罗?”
此言一出,武师彦、褚夫人脸色均变。
王光智道:“……你祖父只记住了招势,没有阳明公口授的心法口密诀,剑法自然稀疏平常。”
武师彦听他言语极是无礼,当场便要发作,但抑住怒气一想,他说的何尝没有道理?
褚夫人正要说些场面话,忽想到:“说不定智儿这一激,将军就此说出了密诀。”
屋中三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却听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闯门而入,叫道:“不好了,夫人,老爷……”进来的是个直身打份的庄丁,他忽然见到夫人凛厉的瞪了一眼,当即改口道:“夫人,少爷,有人闯山。我们,我们抵挡不住……”
王光智骂了一句“废物”,便急步走出去。
不久听到远处有个宏亮的声音道:“濂溪书院蒲剑书前来拜山。”听前四个字时,来人似乎尚在庄门,说到“前来拜山”四字,杂着兵刃声撞击、喝骂声,说话者已在十余丈外,只是隔了数重屋宇。
褚夫人脸色大变,刚冲出屋门,就见对面屋脊上跳下十数个黑影,那个宏亮的声音道:“蒲某不请自来,擅闯宝庄,还请褚庄主恕罪。”
藏剑山庄的庄丁举着火把奔过来,照见十数人均儒生打扮,其中两人刀尖架着王光智。众庄丁投鼠忌器,只有大声喝骂。均想山庄败得这么狼狈,今晚还是头一遭。
褚夫人教众庄丁禁声,说道:“蒲老先生不在书院教书,深更半夜的闯人宅子,岂是读书人的道理?”
蒲剑书道:“褚庄主呢?请他出来说话……”说话间已瞧见屋中的棺材,又道:“他以为装死就能骗过老夫么?”说罢哼了一声。
武师彦见那老者峨冠博带,背负书囊,一部苍髯拂于前胸,双目精光闪亮,若非他这么强凶霸道的现身,看上去倒像个和蔼的教书先生。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阳明公当年何等英雄,没想到他的徒子徒孙竟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山贼。嘿嘿,阳明公要是地下有知,必要感叹所传非人。”
来人中数人叫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配提阳明公他人家的名字?”“原来褚夫人才丧夫,耐不住空闺寂寞,另寻他欢。也该嫁个周郎潘安,怎么是个糟老头子?”
此言一出,笑声大作。连庄丁中也有人偷笑。
武师彦怒道:“原来阳明派教出来的学生都是骂人的能手。”
蒲剑书道:“阁下是谁?请恕蒲某眼浊。”
武师彦哼了一声,尚未置答,却听有人道:“你不但眼浊,而且耳朵也不好怎么好使,‘归来庄’名闻天下,你坐井观天,恐怕听不到吧?”只见檐下走来黄安及武早等人,说话的是武名扬。
蒲剑书道:“原来是李成梁的爱将,解甲归田的武将军。武将军战功累累,誉满天下,不在归来庄颐养天年,也来淌这趟浑水。”
武师彦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不平之事我遇到了,说什么也要管上一管。”
蒲剑书忽想到一事,哈哈一笑,道:“老夫明白啦,将军姓武,嗯,很好,褚庄主,恭喜你练成绝世神功。哈哈!”
武师彦听他说什么“将军姓武”,又恭喜褚仁杰练成绝世神功,听来不着边际,他“明白”了,自己却糊涂了。当下道:“你东拉西扯,说些什么?”
蒲剑书止住笑声,道:“将军恐怕还不知道上了小人的当。姓褚的有没有向将军套问平天下剑法的心法密诀?”
褚夫人斥道:“姓蒲的,你倒反咬一口。难道不是你派人追杀阳明公的后人,抢夺《平天下剑谱》?你以为那八人死了就没人知道是你主使?”
蒲剑书又是哈哈一笑,道:“褚夫人,那八人可没都死,你要不要老夫推出来对质?”说罢向旁边一人示意。有人推搡着一人出来,走到当光处。被推的那人低着头,似乎不愿露面。武师彦、褚夫人一见,异口同声的道:“是他!”
原来这人是白天约斗的汤剑鼎。
蒲剑书道:“师弟,杀害阳明公的后人,这罪名可大可小,你老老实实说出来,剑谱是被褚仁杰得去了?”汤剑鼎垂首不语,看来已是默认。
蒲剑书道:“你打听到阳明公的后人的下落,倒偷偷约帮手去杀围杀,却叫褚仁杰假装好人救走他。剑谱到手后,又将其余七个帮手杀死,是不是?你们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后来发觉剑谱没有练气的心法,心有不甘,又打起了武家后人的主意。嘿嘿,‘有志者,事竟成’,居然也给你们找到了。于是一个诈死,一个挑衅,演一出双簧戏,套取心法密诀。”
武师彦越听越奇,斜眼瞧褚夫人,见她全身发颤,脸色苍白,料知蒲剑书所言是实,但仍有许多不地方明白。
这时只听汤剑鼎道:“原来师兄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蒲剑书得意的一笑,道:“你的一举一动,皆在师兄我的掌握之中。什么事瞒得过师兄这双法眼?”
汤剑鼎道:“师兄,我服了你了,明年是你龙溪宗和我泰州宗的比武之期。我看不用比了,师兄如此了不得,再做五年掌门便了。”
武师彦闻言心想:“怎么做学问的阳明派还要以武功争掌门?”
原来阳明派分龙溪泰州两宗,当年王阳明死后,其弟子泰州人王艮乘车游说,惊动京城,创立泰州一宗。龙溪人王畿讲学数十四寒暑不辍,创立龙溪一宗。二宗均自居正统,常常互指其非,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两宗领袖人物达成协约,每隔五年在濂溪书院进行论辩大会,哪一宗胜了便入主书院,执掌门户。这样虽平静了几十年,但口舌之争不易一时见胜负,有时两宗各执一辞,互不相下,争到激烈处,甚而打起架来。有一次险些烧了书院。本来王阳明是武学高手,弟子们做学问之余也习武健身,于是两宗又协议以辩为主,以武为辅。哪知这个传统几代传下去,众弟子只以习武为第一要务,读书倒在其次。五年一届的书院大会,成了武功争输赢的比武大会。
蒲剑书听他肯自愿放弃,那是最好不过,向武师彦道:“武老将军,这部书阳明公的遗著,世间仅存其一的孤本,咱们这些做弟子的是不是应该为他老人家搜集珍藏?”言下之意,自是讨要剑谱。
褚夫人忙道:“不可!姓蒲的说这么多,无非想得到这本书。将军将书给妾身。”说着话伸手来拿。
武师彦藏书身后,眼光盯住她,大有威势。黄安及武甲等人拦在中间,不许褚夫人造次。
褚夫人一时没了主意,不禁向停尸的屋中看了一眼。
武名扬道:“太公,这长胡子老公公说褚家要套问我们什么心法密诀?”
武师彦一时无法断定谁真谁伪,没有作声。
蒲剑书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将军确应谨慎行事。这也难怪,将军戎马一生,于江湖上的事所知甚少,以致难以看清藏剑山庄的险恶用心。蒲某不妨说出一桩公案,将军听后自当明白了。”
武师彦道:“什么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