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练完剑的魏道濛、魏佳良、苻康走出缫丝坊,草草地扒了几口吃食,便在聚落里闲逛,听急忙跑来的刘璨说丝织坊的房舍已经筑造完工了,屋舍是纯木筑盖的,是从玉山深处取的巨树的树干、屋顶还用了烧制的瓦当。
有一层两丈高的工坊十数间、有百十间依山两层带南北院落的屋舍,屋舍第二层从北侧进入,院子脱开的地面比一层屋顶高出些许,一处南北宅院恰好能住两个女媛,还彼此不相搅扰。织工、绣娘是从蜀地翻山来的,眼下只到了十数个。
纺机还没运到,聚落东头的石屋又盖了七八间,还有一封信是给小郎主的。
刘璨说着,从怀里掏出惘川坞壁吕坞主传来一封信。
魏道濛拿起信,没打开,连忙让苻康去叫王老伯去唤聚落主事之人到小院商议。
不多一会,魏道濛、魏佳良、苻康和聚落主事众人齐聚小院,嵇姞、韩子熙、阮阿妹也岿然坐在亭中。
刘璨开口将丝织坊的情况给聚落里主事的众人叙述了一遍。
刘璨、李叙、刘子谋、方士王无畏带着聚落的十数个木匠、石匠和百十个精壮汉子去聚落西十里的丝织坊筑屋的,近几天丝织坊的护卫首领换成了长安来的苏萱女侠,并带来吕坞主的信,刘璨这才急忙赶回聚落。
魏道濛将信纸展开,给众人看了一眼,然后送给嵇姞。
嵇姞将信看了一遍,放在亭内石案上,信上只两句话:
“刘焕攻长安,关中周边的豪侠杀守令相应,雍州战事将起。”
“十数载前蒲洪迁去关东的羌人、氐人、士族近几日有数百人逃回三辅,吾断言蒲洪或姚弋仲有入住雍州、或割据为王之企图。”
“我观吕坞主气度不凡,在这乱世之中,必定是个人物。这次算是赌对了。”嵇姞温情脉脉的说道。
“姊姊,这吕坞主究竟何许人?给我们说说。”自上次合作买卖,让利巨多,几人都将话闷在心里,此时魏道濛问出,大伙齐齐看向嵇姞。
“吕坞主,即是略阳郡豪族、略阳一只氐人部落的首领吕婆楼。在惘川有坞壁、在略阳有坞堡,在长安、洛阳、建康有博弈居,就是玩樗蒲、六博、弈棋、投壶、斗鹅斗鸡的地方。其人有成汉、仇池国君的志向和胆识,为人甚是慷慨豪爽,且腹有谋略、具识人之智。”嵇姞温和平静地说完,众人如释重负,这吕坞主不显山露水,竟是这般人物。
大家又望望魏道濛,内心掀起层层波涛,小郎主一次游历,结交的都非寻常人啊。
“姊姊,听说这姚弋仲是羌人,聚落里虽有些羌人流民,大伙只知道羌人可怜、羌人善战,对羌人过往都知之甚少,再给大家说说羌人啊,姊姊。”魏道濛带着央求的口吻。
“羌人,夏时为‘夷’,商周为‘戎’,其祖先居住在华夏中央,即当今豫州、并州、雍州之地,和汉人来往不绝。《国语》记载:羌之先祖佐夏禹治水有功,封于吕或申,赐姓姜,又说为羌。由此可见,羌夏同宗。羌人以游牧、耕种为主,坚刚勇猛、顽强灵活,已战死为吉利,也懂的变通。”
“商灭夏后,大肆驱赶羌人至关北、陇西以西、凉州以南之地。周申侯联合羌人攻破镐京。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被封诸侯起,秦国以岐山以西为据点,和羌人进行了数百年的争斗。”
嵇姞缓缓说道,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道。
“到汉景帝时,羌人一部脱离匈奴,归附西汉,与汉人杂居。武帝时在河西走廊设郡县,侵占羌人土地,激起了羌人的第一次大规模反抗。”
说道此,嵇姞突然想到玄微阁初代阁主,一个恍惚,又继续说道。
“宣帝时义渠安国的暴行激化了羌汉的矛盾,羌人再次叛乱,败义渠安国,老将赵充国领兵六万讨伐羌人,剿抚并用、不断分化,平定了叛乱。元帝冯奉世使用分进合击的策略,一举击败羌人,平定了羌人的叛乱。光武帝消灭占据陇右的割据势力,使汉和羌接壤,对羌人采取‘理其怨结、岁时循行、问所疾苦’的方略,汉羌融洽,从此,羌人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其后两年,随着护羌校尉的取消,争斗频频,直到平定凉州,持续数百年的争斗才告一段落。“
“所谓争斗,皆是利益。汉之灭亡,源于这百多年羌汉争斗。”
嵇姞说完,闭口不言。
李灿突然开口,感慨地说了一句:“羌人血与泪、总有意难平。”
苻康接着说道:“氐人、羌人同为炎帝子孙,存活却大不相同。氐人曾有古蜀国、刚刚灭国的成汉、陇西之南的仇池国,羌人却始终在争斗中残喘求活。是氐人与汉人更加融合麽?比如小郎主的阿达是冯翊汉人、阿娘是陇西氐人,比如王伯是汉人、两位婶婶确是氐人,我是氐人,却娶了汉人阿妹。”
“苻康说的确有几分道理昵。”王老伯也说了一句。
“小阿妹,你要不要也找位貌美伟岸的氐人小郎君嫁了?”韩子熙一句话,大伙目光齐刷刷盯着阮阿妹。
魏道濛满头黑线,见韩子熙眨了眨眼,也不知自己是汉是氐,连忙开口说道:“如姊姊所言,羌人不会割据称王,只会依附。如此说,那氐人蒲洪入主关中可能性更大些。”
“蒲洪若得三辅氐人、世族拥护,安定关中,也是好事,就怕一件,不知……”
“小娘子,请讲。”王老伯说道。
“关中无主,则燕国、晋国会夺函谷入关,关中安定,燕晋极有可能从武关、经上洛,走武关道奇袭长安。”嵇姞一语惊醒众人。
“武关古道离魏家沟最近处不足二十里。商末周初荆楚部族开辟,战国时秦楚经此大战、始皇帝两次巡游经过此道。与通往汉中的子午道、陈仓道、褒斜道不同,虽依旧险峻崎岖,碥[bian]碛[qi]逼侧,却可直达荆襄。”刘璨补充解说了一通。
两人的话令魏道濛醍醐灌顶。王老伯急切的说道:“如此,我们要早做防备。”
“近几日我便回阁。”嵇姞眉头轻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阿姊,嘴唇朱砂都被人偷吃了,你舍得这就回去?不如多留些日子。”韩子熙心里描绘着不可描述的龌龊画面、附耳调笑道,嵇姞目光灼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做理会。
“姊姊,多留些日子,我们几个剑法刚起步、还未练成昵,再说丝织坊再有十数日就开坊了,等开坊了再走不迟。”魏道濛不舍、略带悲凉的语气再次挽留嵇姞。
魏道濛想着法箓罗衣还未做成,法箓罗衣样式比汉式襜褕[ yu]略短一些,按六成桑蚕丝、三成藕杆丝、半成园蛛丝、半成麝脐香和鳗鲡液,两件罗衣仍需一两园蛛丝、缫丝坊姊姊昨日才将这些纺成线锤,等着织工绣娘昵,织机还未到,成衣最快也需十数日。
“王伯,可曾到过安康?”嵇姞没去搭话,泰然自若地问道。
“去过昵。早些年贩丝兑布就到过,安康桑麻列植,小郎君阿娘就是去过安康才在这魏家沟遍植桑苗昵。”王老伯回道。
“巫山之北,北并县,《水经》曰:江水之东,巫溪水注之。由安康向南的驿道约四百里便到北并巫溪,再向西十余里即是玄微阁所在。绣衣使在安康有一处宅院、唤作安康坊,日后往来书信可从安康传驿。”嵇姞说道,语气中不带丝毫留恋。
“好昵、好昵。此地到安康不甚很远,五六日脚程、我们去过几回昵,聚落里缫丝买卖,蓝田、安康、汉中都有过,联络倒也方便。”魏佳良说道。
“姨弟,明日陪姊姊祭拜阿娘。”嵇姞说道,众人虽有不舍,但也不好挽留,没吭声。
“祭拜完,后日给姊姊饯行。”魏道濛极不情愿的说道,他又拖延了一日。忽地又想道了甚事,接着没头没尾的向着众人说了一句:“往后聚落若是来了羯人,可直接杀之。若是来了鲜卑人,要速速驱离。请务必给乡亲们说一声,若是下不了手,及时告知我,交我去动手。”
众人头次见魏道濛如此杀伐果决、又义正言辞,想问个缘由,彼此看看、终是都没开口,于是,都客套了几句,盼望嵇姞得空就来,还说给她筑一间临水小院。
嵇姞自是眼眶微红,他人不知、他自是明白魏道濛的心思。
尬语数语,见魏道濛和嵇姞都各怀心思,大家也都识相地散去。
魏道濛跟着,悻悻地回到石屋。
他心里有所记挂,一夜想东想西的、未曾睡个囫囵觉。
到了次日一早,碧空万里、鸟雀叽喳,埋怨咋是个万里无云晴天,虽是有些不情愿,魏道濛还是特意换上麻衣素衫、挎起竹笼,里面是昨夜准备妥当的祭奠物事和一身女子孝服,满心踌躇的走进小院。
嵇姞赤脚独自站在回廊上,直直地望着门楼旁的桂树。
魏道濛见她贴身穿着薄薄的素色绸衫绸裤,隐隐约约地能瞧见丰腴盈润的肌肤,微风乍起、尽显婀娜多姿、凹凸有致,只是神态略显憔悴、眼睑含着迷惘。
魏道濛杵着呆呆地看了片刻,直到微风拂乱了发梢,他才连忙从竹篮中取出暂新的麻衣素衫,快步走到嵇姞身前、给她穿上,再蹲身给嵇姞套上袜袋和麻鞋,然后将一根麻绳挽[wan]在她的腰肢,又拿出素色布巾、轻轻系住她头后垂髻的一撮发端。
这一幕,被躲在窗缝后面、歪着脖颈、蹑手蹑脚的韩子熙、阮阿妹两人看个正着。
见两人并肩走远,韩子熙脸上挂满了神秘兮兮的笑意,说道:“小阿妹,看到了没?跟着左使大人出门,不仅能增长见识、磨砺剑法,还能学到不动声色地勾住小郎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