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正在床上摊开一卷土布,准备裁剪衣服,纪泽独自倚在屋门前,向院子里探头。纪泽看到周升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忙追了出来。周升回头道:“哟,叔叔去买煤,泽儿跑出来干吗?”
纪泽跟着跨过门槛:“叔叔,可以带我去买煤吗?”周升说,“买煤的地方很脏,小孩子不可以去的。赶紧回院子去吧,别站当街,等下姨娘找不到你了。”
纪泽站在门外,并没回去的意思:“那我看着您去。”
周升说:“不行,快回院子去,站在门口,有偷小孩子的。”
“我就站在这里,不会被人偷走的。”
周升蹲下要抱纪泽回去,恰好春梅赶来:“哎哟,怎么一下自己跑到大门外了?不是在屋里看金鱼的嘛?走,跟姨娘回去。”
周升对春梅道:“看好他吧,非要跟我买煤去呢。”春梅抱起纪泽,周升转身走去,纪泽对春梅道:“姨娘,让我在外面看看好吗,我不想在院子里。”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就让我在这里看看吧,我不想被关在屋子里。”
“那姨娘抱着你,看吧,我看你看什么。”
纪泽眼球一转:“姨娘,你可不可以回屋搬个小凳子,让我坐在这里看一会。我保证不乱跑的。”
春梅问:“真有这么乖?”
“嗯,真的。”
“那好,你站着别动,姨娘给你搬凳子,让你坐门口看一会。”
这时,一个卖葡萄的小贩,推着板车来到院对面的一棵树荫处停下。春梅拎着小凳子走来,将小凳子放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你坐在这里看吧,不许离开这个凳子,听到没?”
纪泽坐在凳子上回道:“听到了,不许离开凳子。”
春梅将大门敞开:“泽儿,大门可是开着的,你动一下姨娘就能看到,如果离开凳子乱跑,姨娘再不让你坐在外面看了,听明白了吗?”
“知道。”
春梅退回院里,躲在房角望着门外,观察着纪泽动静。王婶从屋走出,见春梅神秘兮兮地朝大门外观看:“哈,往门外望什么呢?”
春梅说:“我看泽儿坐在那有没有乱动。”
王婶也随着望去,二人见纪泽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前:“哈,小少爷自个坐门前看稀罕呢。”王婶说。
春梅说:“非跟着周升去买煤,没让他去,就嚷着要在门口看看。”
王婶唉的一声:“小孩子定是在家里闷的,让他坐门口看看吧。来,你屋不还有把剪刀嘛,你给我拿来,我那把剪刀,回头得让周升拿出去磨磨,不怎么利了。”
二人转身回了春梅屋……
纪泽坐在小凳上,单手托着小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卖葡萄的车。小贩站在树下吆喝起来:“卖葡萄咧,纯正的玫瑰香葡萄,不甜不香不要钱哪!卖葡萄咧!......”
纪泽盯着葡萄,食指含在嘴里眼馋地看着,小贩站在对面对纪泽道:“喂!小少爷,吃葡萄吗?”
纪泽摇了摇头,小贩又说:“很甜的!来,给你尝一个。”
纪泽又摇摇头,小贩说:“尝葡萄不要钱的,来来,你来尝尝。”
纪泽回头看了看院子,发现没人盯梢,便跑到葡萄车前,立起脚看着。小贩捏起几个葡萄递给纪泽:“尝吧,没事,我不要你钱。”
纪泽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好吃吗?”“嗯,好吃。”
“那还不快回去叫你家大人来买?”
纪泽说:“我娘不许我要东西吃,大人不买,小孩子不可以要的。”
小贩说:“那是你娘不知道你喜欢吃,你说喜欢,大人一定会给你买的。”
“可是,可是,您还能借我几个尝尝吗?我还想尝。”
小贩被纪泽说的话逗笑,他又拿起几个放在纪泽手上:“好吧,再给你几个尝尝。”纪泽塞进嘴里,几口吃完,他依然盯着车上葡萄。
这时,一辆载有国藩的马车朝家门前驶来,国藩远远望到儿子独自站在外面和人说话,他心生焦急。
小贩看着纪泽问:“葡萄是不是很甜哪?快回去叫你娘出来买吧。”纪泽扒着车看着,“嗯。叔叔,还可以再借几个尝尝吗?”
小贩索性拎起串葡萄给了纪泽:“你不用借我了,再借你就还不清了!呵呵,你这小脑瓜子可真好使,将来长大必是做大事的人。好吧,叔叔送给你吃,拿家吃吧。”
纪泽拎着很大一串葡萄不知所措,恰时,国藩的车来到门前,国藩跳下车走来,纪泽吓得一颤。国藩和蔼地对纪泽道:“怎么一个人到外面买葡萄了?”
纪泽看着爹:“我,我...”
小贩忙接腔道:“这小少爷好可爱,我送给小少爷吃的。”
国藩见纪泽手上拎着葡萄,忙接了过来:“诶,这怎么可以,来来,我再选几串您给称称。”
国藩选出几串放在秤上:“有多少算多少。”
小贩拎起秤:“哎哟,四斤拉不住砣,算四斤吧!”
国藩付了钱,拎着葡萄拉着纪泽进了院。周升恰时也走到大门前,国藩回头一看:“大门关上吧。”
“老爷,我刚去买煤,明一早就给咱送来!”“嗯,好。”
厨房门前正在洗菜的桂香,见国藩拎着葡萄拉着纪泽进了院,放下活跑着迎上接过葡萄:“老爷回来了,给我吧。”
国藩语气和蔼地对纪泽:“你不要进厨房,等姐姐洗好给你吃。”
纪泽点了点头。国藩朝纪泽疼爱地抿嘴一笑,便自己朝卧室走去。国藩进屋将官服换下,走进里屋。见夫人床上躺着:“夫人,我回来了。”
“回就回呗。”
“哈,怎么了,哪有不舒服吗?”秉钰说,“我好累,想躺会儿。”国藩不知秉钰带着情绪,随口说道,“啊,累了,那就先躺会儿,等下吃饭我叫你。”
国藩转身出了屋,便向书房走去。秉钰一肚子的无名火,她坐起身,抓起枕头狠狠地摔了几下:“哼,累了就躺会儿,我用你说!去关心对你感恩戴德的人去吧!”
国荃正在房间聚精会神地写字,桂香悄悄探头道:“沅甫少爷,饭好了,老爷请少爷过来吃饭。”
“好的,知道了。”
国藩坐在已上了桌的饭菜前等人,国荃兴致地进了餐厅:“大哥,我下午写了一百个字,哈,手腕都是酸的。等下您去给点评点评。”
曾国藩说:“哈,快坐下吃饭吧。”
国荃浏览着四周:“嗯?嫂子呢,嫂子怎么没来。”一旁候着的桂香忙说,“啊,夫人说,她等会再吃,先让老爷你们吃。”
“怎么还先吃后吃,等下饭菜都凉了,还要再热。”国藩说着,起身去叫秉钰。国荃对桂香道,“桂香姑娘,你也吃饭去吧。”
“我不急,待老爷你们吃完了吧。”
“不用了,快吃去吧。”
桂香有点不知所措:“这...”
国荃说:“尽管吃饭去吧,我们家不讲这个规矩。”
桂香索性道:“好吧,少爷慢用。”
桂香出门恰和国藩碰了个顶头:“老爷,我就不伺候您吃饭了。”
曾国藩忙说:“啊,不用不用,你也快去吃吧。”
国藩坐下端起饭闷头吃了起来,国荃端着碗问:“嫂子没来?”
曾国藩说:“嫂子说她有点头疼,不用管她,吃我们的。”
国荃见国藩情绪反常,顿时起了疑心,他停止了咀嚼将碗放下。反思着是不是因为自己惩罚纪泽,令嫂子不开心了。国荃极具矛盾着,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放下筷子,赌气地出了屋。
“哎...九弟!”国藩望着头也不回的国荃,自己也将碗放了下来,心里十分委屈地:“累一天回来,为何都这般对我...”
夜幕降临,小院各个房都掌起了灯。
桂香端着碗粥进了国藩的卧室,只见秉钰仍坐卧在床上,桂香怯懦地道:“夫人,老爷让我给您送的粥,快起来喝了吧。”
秉钰赌气道:“端给老爷喝吧,他喜欢喝你送的粥。”
桂香为难道:“可老爷...嘱咐我看着夫人喝下,才可以走的。”
秉钰道:“桂香,我不难为你,端给老爷去吧。他若是不喝,你就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直到他喝下才可以走。”
桂香左右为难道:“夫人,我,我到底要听谁的?”
秉钰说:“你听我的就对了。老爷晚上也没吃饭,难道你不心疼他?”
桂香只好端着粥下去……
国藩坐在书房正在写信,国荃敲了敲开着的门进了屋:“大哥。”国藩头也不抬地,嗯,了声,“等我写完这几封回信,去屋找你。”国荃还要说什么,他犹豫着转头走了出去。国荃刚走,桂香端着粥进来:“老爷...”
国藩放下笔,回头见桂香端着粥站着:“哦,粥好了,你直接送给夫人就是。”
桂香说:“刚刚送过,可夫人说,让给老爷送来,让我看着您喝下。”国藩闻听简直无语,索性对桂香,“好吧,拿来我喝。”国藩接过碗一饮而尽:“谢谢你桂香,回屋歇息去吧。”
............
周升在门房里驮着纪泽,春梅站在一旁咯咯笑着。“噢...卖小少爷喽,一文钱一个...大家都来买吧...”
纪泽得意地嘻嘻笑道:“周升叔叔,卖不出去怎么办?”
周升一把将纪泽从脖子上搂在怀里:“卖出去,老爷还不杀了我?好了,不卖了。”
纪泽央求着:“再卖一会吧,再卖一会吧。”
春梅接过纪泽:“再卖一会,叔叔的脖子就累断了。走吧,跟姨娘回屋去。”周升看着春梅,“小少爷不想走,就让他多玩会吧。”
春梅无意和周升的眼神碰在了一起,二人像触电般地忙各自收回眼神。纪泽对春梅道:“姨娘,叔叔喜欢我在他屋子里玩,玩一下再走嘛。”
周升接过纪泽:“来,叔叔抱着,让姨娘坐下歇歇。”春梅羞涩地瞟了眼周升:“好吧,那你就教周升叔叔认字吧,我们泽儿就喜欢当人家的先生。”
纪泽拍着小手道:“好哇好哇...”
国荃和国藩对坐在国荃卧室,国藩问:“昨天一切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要回老家。”
国荃低着头道:“我想爷爷了。”
国藩盯着国荃既疼又无奈:“这不是理由。年三十我和你怎么说的?现在已经过去半年,再有两年半,大哥就翰詹大考了,大哥升了级,我们生活就会好起来的。”
国荃坚持道:“大哥,我不在这里,你就少一份牵挂。现在家里这么多人,你整天忙着坐班应酬,累得都不成人形了...我还是回去的好。”
曾国藩喃喃道:“知道大哥忙,你还不让我省心?”
国荃说:“我走了,你们不都省心了。”
国藩听着国荃话里有话,反问道:“九弟,是谁得罪你了吗?你告诉大哥。”
“没有,我自己想走的。”
曾国藩说:“想走也不是一句话。你来京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到两年,就吵着要走,大哥在外读书,一读就是十几年,也没因任何情绪一走了之。”
国荃说“我没情绪,就是想家想爷爷了。”
“九弟,如果你对大哥和嫂子有意见,你就直说,我们向你赔礼道歉。我刚刚写信还告诉家里,你我、这里一切都好。如果你一意孤行,可叫大哥怎么向堂上老人交代?”
国荃说:“来是我自愿的,走也是我自愿的,一切与大哥无关。”
“说得轻巧,你是谁的?你是我弟弟!你在家老人做主,在这里大哥做主。”
国荃说:“这次,我想自己做主。”
曾国藩道:“九弟,大哥希望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冷静三日我们再谈。”
国藩说着起身要走,被国荃叫住:“大哥!上午泽儿跟我学字,我惩罚了他。”曾国藩说,“这有什么好说的,对孩子严厉是应该的。”
国荃说:“泽儿闹着非要写字,我说他手小握不住笔,没允许他。哪想,他抓起笔便丢在我的脸上,弄得我满脸是墨。我问他,为什么还不快逃?他说,要看着我生气。那个倔强,只怕比我小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把他放在凳子上,让他道歉,他狠狠地看着我,很得意的样子,一句软话都没有。”
曾国藩恼怒道:“这小东西,竟敢如此无礼,罚站凳子是轻的,如果我在家,一顿揍是免不了的。”
国荃顿了顿说:“泽儿罚站被我嫂子看到了。”
“她看到又怎样?孩子如此放肆没有规矩,她难道没有责任?”
国荃说:“后来,春梅姐来哄泽儿认了错,我也很心疼,马上抱着哄他。可泽儿搂着我脖子大哭,冤得跟窦娥似的,我真的好难过,想着是不是对孩子太狠了些。”
曾国藩说:“玉不琢不成器,叔叔教训侄子理所当然,九弟无须与我解释。”国荃说,“只是,泽儿才刚刚两岁多,在老家从没被谁罚过。他正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很不是滋味。”
曾国藩道:“正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大人才要教他懂得对错。让他站下凳子就心疼?我们兄弟小时候,谁敢拿毛笔丢二叔?”
国荃说:“泽儿在家,跟我比跟大哥的时候还多,我心里当然是疼。”
曾国藩道:“九弟,你不必为此事纠结,泽儿是曾家的孩子,每个长辈对他都有教训的权利。此事翻过去不再说了。你早点歇息,有话过两天再说。”
国藩回身出了屋。国荃望着大哥背影,既疼大哥又替大哥作难,又深感自己受了寄人篱下的委屈,对秉钰不同桌吃饭结下了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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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藩进了屋,见秉钰依然躺在床上,一屁股坐在外间的椅子上,面色极其严肃地对里屋的秉钰道:“欧阳小姐,请出来说话。”
秉钰在床上翻了个身,并未搭话。国藩将茶杯重重地桌上一摔:“欧阳秉钰,我在请你出来!”
秉钰听国藩发怒,一骨碌坐起,愤愤地走到外间:“吼什么!”
曾国藩说:“请你坐下。”
秉钰犟着性子坐在国藩的一侧:“有何指教,本小姐洗耳恭听。”
“我不请你,你就躺床上给我使气作对是吗?”
“本小姐才疏学浅,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曾国藩摇了摇头:“秉钰!我们夫妻八年从未有过隔阂,我真可谓对你敬之七分,畏之三分。你比我小,我处处事事让着你,你把我当马骑,好,你骑,你把我当驴使,好,我拉磨。我自己都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忙一天回来,你躺在床上跟我使性子,耍脸色,一会说累了,一会说头疼。将好端端的一顿饭,搞得大家都没心情。”
秉钰两手一摊:“喝!倒先向我兴师问罪起来?好有意思。”
曾国藩说:“九弟突然说要回老家,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