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钰疑云满腹,自相矛盾地关怀着桂香:“你的家事能说给我听听吗?还有,你和我们家老爷是怎么认识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你和他相识在什么地方?”
桂香泪眼望着秉钰,话没出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
客房里,不知国荃说了句什么,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国荃不好意思道:“正因为他是我大哥,所以,我更不好当面向他问起。”
曾国藩道:“看来,今天九弟是借三位大哥的胆,向我四人发问的。”
国荃羞涩一笑道:“四位大哥,我所提问题,对于你们目前的身份很是离谱,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陈源兖说:“小弟无须多虑,弟弟对哥哥有什么不能问的?你尽管说来。”
黄兆麟跟着说:“对嘛,不用怕你大哥在场,我倒很想听听小弟的疑问究竟是什么。”
国荃看了眼国藩:“大哥,我可说了哈,是四位哥哥同意我说的。”
曾国藩道:“我刚才就表过态,你尽管直说。我回答不了你,不还有三位高人在此嘛。说吧。”
国荃清理下嗓子:“唉,算了,还是不说吧,我怕打击到四位大哥,你们一起向我开炮。”
陈源兖说:“哎?你这个关子卖的。把我们胃口都吊了起来,你不说了?说!你放心大胆地说,我不怕你打击。”
黄倬说:“说嘛小弟。”
国荃不好意思道:“你们都是大翰林,我秀才还不是...好吧,我说。”四人目光期待在国荃青涩的脸上。国荃说:“我在山寨教弟兄们识字时,有兄弟突然对我说:人嘛,认得几个字,会写信,能看懂告示就行了,真搞不懂,那么多汉人拼命读书,到头来,却是为保满人坐江山。意思是说,汉人保大清是数典忘祖。”
国藩四人出乎意料地,同时仰天舒了口气,做个一言难尽的白眼,自嘲一笑。黄倬摇头感慨道:“这个命题囊括的内容实在太大。”
国荃接着道:“那时,恰好大哥刚刚中得进士,入了翰林。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心里很窝火,但又不觉他说得哪里有错。”
国藩冷峻的脸,淡淡一笑:“他这是纯粹的狭隘的民族思想在作祟,你随便翻阅下二十三史便有答案。历代王朝,诸如,夏桀、商纣、周厉王、秦二世胡亥、隋炀帝杨广、北齐文宣帝高洋,他们是满人吗?依这位兄弟所言,汉人就该保一个昏庸无道,罄竹难书的一代暴君?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论哪朝哪代,一切违背民心民意的君王,终将在人类所不齿的唾骂中淹没。这样的帝王不得善终,只有遗臭万年。”
黄兆麟说:“常言道,打天下者坐天下,看似理所当然;但后面还有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华夏地域,是由多个民族所组成,如果都依血缘姓氏民族来划分,那大家岂不在分裂国家?”
陈源兖道:“小弟,国家不是君王的,国是由无数个小家及疆域而定,君王只是这个疆土的统治者。朝廷的设立,正是由诸多文武大臣,辅弼君王治理国家。皇上,很小时便开始学习治国之道,老师大多亦是汉人,所传授的学问,也是孔孟之道。”
黄倬说:“生在当下,大清国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拼命读书,不单纯在保某个帝王的江山,更是在辅佐朝廷保天下太平,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曾国藩接着道:“九弟,你郑重地告诉我,明朝是怎么消失的?”
国荃说:“这还用说,被大清推翻的。”
陈源兖说:“大明朝,国运衰败,这是气数也是定数。多了解下易经,便会明白。”
曾国藩说:“前朝被当朝所推翻,一般后者,皆会数典前朝的各种暴劣苛政,以扬当朝威风,博取民心。而康熙帝,曾六次前去为朱元璋扫墓,且在墓前三跪九叩,并在其墓碑题字‘治隆唐宋’。赞誉其功德,有过于唐宋两朝。这足以见证,一个满人皇帝的气度和胸襟。如果,非要将大清说成是满人的,那么请问,我们是谁的?汉人在三元里抗英却又为何?没有国哪有家?”
黄倬深沉道:“康熙帝不仅为前朝皇帝扫墓三跪九叩;祭拜禹陵、祭孔庙会,也年年有之。如今,全国各贡院,孔圣像都高高在上。每次参加院试,乡试,会试,学子们无不首先拜祭孔圣。满人皇上,也在汉化自身,也在传承汉人祖先的文化。”
国荃说:“哥哥们说得我都懂。”
曾国藩说:“孔孟的书你也懂,就是没有去深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正是你在读的《大学》中所讲?同一个国家,怎可自我分裂?什么我是汉族,你是回族,他是蒙族?无论什么族,同在一块疆土上繁衍栖息,就是同一个国家。《康熙字典》《四库全书》,不都是康熙帝和乾隆帝,亲力亲为编撰而成的?”
国荃惊叫道:“哇!完蛋了。怪不得你们中得进士,个个唇枪舌剑言之凿凿,腹中学问信手拈来。其实,我和你们想得一样,就是嘴笨不会表达。”
曾国藩说:“你嘴笨,呵呵,我可不信。大哥怎么听说,你与师傅论起兵书来,一套一套的。说得人家当朝武状元都躲着你走。”
国荃嘿嘿一笑,对国藩撒娇道:“大哥,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你们四进士,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
黄兆麟忙为国荃打圆场:“诶,小弟小弟,哥哥们可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你那个兄弟的话。别误会哈!”
陈源兖也忙抚慰国荃道:“喂,小弟,据说你研读兵书甚是了得,待有机会,我一定向你讨教。听大哥说,你的字同样了得。来来来,小弟不妨当场写上几笔,让几位大哥长长见识。”
国荃说:“岱云兄,您别故意将我,写字小弟不怕献丑,不过,不能我一人写,要写,大家每人写上一幅,我们现场点评。如何?”
陈源兖问黄氏兄弟:“喂,人家小弟挑战了?”
黄倬说:“客随主便。”
黄兆麟说:“好,玩就玩个痛快!”
国荃道:“四位哥哥稍等,我取笔墨过来。”
国荃待要出门被国藩叫住:“哎,不用,我们直接去书房。”
陈源兖说:“好!今天我们连字带诗,一并玩他个痛快。”
几人乐呵着出了客房,向书房走去。
厨房门前,周升拎着把菜刀,蹲在一个盆子前,在削王婶丢弃的白菜帮和菜根,王婶走出厨房,见状忙问:“哎哟,我说你要刀干吗呢,这都是些老白菜帮子,你削它做什么?”
周升继续削着,淡然一笑:“这些菜帮和菜根,削去老皮可以腌咸菜,早上就着稀饭吃不是很好。现在青黄不接,菜贵着呢,我看丢了很可惜。”
王婶笑道:“哈,你可真会过,以往我都丢了。”
周升将小半盆菜帮和菜根端起:“你看,这白生生的,撒把盐,过两天就是一个菜。”
王婶接过:“别说,还真是!好吧好吧,交给我吧,等下我就把它腌起来。”
周升说:“待腌好,切成丁,滴上几滴香油,吃着嘎嘣脆,又下饭又爽口!”
王婶不知是感激还是激动:“哎哟,你可真比原来那个张升强百倍!什么活都和我抢着做。”
周升‘嗨’的一声:“大家的活大家干,都收拾得亭亭当当,心里也舒坦。”
王婶对周升十分满意地:“行了,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歇会儿,等着吃饭吧。”
............
桂香在和秉钰叙述着:“父母和弟弟并没有回家,不知他们是死还是活。爷爷瘫在床上,我想出去找个活干都离不开身,是村上的好心人,一直在接济我们。去年夏天,有天爷爷拉着我的手,说想吃口柑橘,我起身要去邻村讨来给爷爷吃。可爷爷死死拉着我不放,再三叮嘱说,这年月连姨娘都在骗人,如果爷爷不在了,你就沿着道往北走,早晚能到达京城,在那里找份差事先养活自己,挡不住还能找到我们的恩人,他一定还会帮你...”
秉钰问:“所以,你就听爷爷的话,自己走到了京城?”
说到此,桂香哭出了声来:“不是!我以为爷爷,只是告诫我不要忘记恩人,便满口答应。当我捧着柑橘回来,爷爷已经咬舌自尽了...”
秉钰心疼地拉起桂香的手:“唉,苦命的孩子!这一切,不是你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
桂香说:“爷爷死后,邻居们帮着把爷爷葬了,大家见我可怜,给我凑了些盘缠,我就独自来到萱洲码头,想乘船去武汉,边打工边找爹娘和弟弟。”
“怎么就到了京城了呢?”
桂香说:“天上降下了一个好人,就坐在我的身边。他非常友善,我看他穿戴不俗、像个绅士,就将去武汉的目的告诉了他。他很同情我的遭遇,劝我说,武汉人海茫茫,一个女孩子家,很容易再次上当受骗,并说,他在京城有生意,如果我愿意,可以带我去他的生意铺做杂工。活不累,就是烧烧水,送个茶什么的。”
秉钰问:“你是跟着这个好人到的京城?”
“嗯。”
“那,后来怎么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
桂香说:“到了京城他将我安置在一个院子里。开始,我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后来我发现,那里和我姨娘干的是一样的勾当,而且是明着干的。”
秉钰说:“这个好人,原来是人贩子?”
桂香说:“那时候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我逃了两次,都被抓了回去。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那时我就一个心思,一死了之。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爷爷的话,或许恩人就离我不远。我时时都在想,找到恩人,找到我的恩人。没想到,我最后一次逃跑,恰是恩人救了我...”
秉钰恻隐大发,将桂香搂在怀里:“可怜的姑娘...就当一场噩梦,忘掉这一切吧。”
王婶进来:“夫人,饭准备好了,老爷请您过去吃饭。”
秉钰答应着:“好,知道了。”
琐碎繁杂的一天终将过去,夜已降临了下来。周升提着灯笼在院中巡视着各个角落及房门的安全。
秉钰正在卧室铺床,国藩夹着被子进来,秉钰回眸一看,故意冷淡道:“我又没给你挂信号,抱被子回来干嘛。”
国藩将被子床上一放,立在秉钰面前,像犯错的孩子等候发落。
秉钰说:“修你的身去吧,本小姐不需要你。”
国藩眨巴眨巴眼,手抠抠脑门,嘴角一暼,做出一副可怜相,他想博秉钰一笑。秉钰故作镇静,起身到了外间,她给自己倒了杯茶,端着进了里屋,国藩以为夫人是给自己倒的茶,忙伸手去接,秉钰端着坐在了床边,她喝了口茶说:“外间壶里有水,要喝自己倒。”
曾国藩忙说:“我不渴,没想喝茶。”
秉钰忍住笑:“不想喝夺我的杯子?”
“我我,你不是累一天了,我想喂你喝水。”
秉钰终将忍不住,将刚喝进口的水一下喷了出来。国藩忙上前,将秉钰衣襟上的手帕取下为其擦嘴,秉钰抓过手帕,故意高冷着脸一甩:“能来点新鲜的嘛?这路数太老套。”
曾国藩说:“在下江郎才尽,还望老婆大人不吝赐教。”
秉钰将茶杯放在床柜上,抱起国藩的被子塞其手上:“你本事够用了!蒙混我这么多年,我竟然无所察觉。”
国藩装傻,故意用不着边际的话,把话题岔开:“你是说,我早上喝粥,不吃咸菜吗?”
秉钰更加机智地:“非也!是我只吃咸菜不喝粥!”
二人都忍俊不禁地大笑了起来。曾国藩说:“秉钰,你看,我们这么心有灵犀,我知道你并没生我的气。”
秉钰脑袋一歪,说:“你现在是曾大人,是老爷,我哪儿敢哪!”
曾国藩道:“曾大人也好,老爷也罢,你说我坏也行,好也成,可总归是你夫君。夫人,啊不,师妹,我可否将被子放在床上?你看,我抱着被子站着和你说话,挺累的。”
秉钰道:“是不是下午喝多了酒,又来找我想好事呢。”
曾国藩说:“未经夫人应允,小生不敢妄想。”
秉钰膀子一抱,故意不理睬,国藩见秉钰不搭话,抬眼偷看其表情,低声自语嘟囔道:“一个月了,你憋煞我也。”
秉钰忍住笑:“嘴里嘟噜什么呢。”
“啊,没没,没嘟噜什么。”
“好吧,被子放床上,你人可以走了。”
国藩忙将被子放在床上,就势将秉钰搂住压倒在床上,秉钰抓着国藩的手:“喂喂,先说正事。”
“什么正事?”
“桂香的事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心里总要有个底。”
国藩克制着男人本能的欲望,乞求秉钰道:“唉,夫人,咱能不能先...啊?那个,完了再说。她人住在家里一时也不会走。”
秉钰说:“你洗了嘛就来找我?”
曾国藩说:“洗了洗了,洗完才过来的,不信你检查。”
秉钰抿嘴一笑:“说好了,不许再让我怀上。”
曾国藩说:“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刚刚脱去衣服待要亲热,突然,院里传来春梅和纪泽的对话声,二人一愣。“姨娘去茅房呢,你跟着来干吗?快回屋等着,姨娘回来接着给你讲故事,乖啊?”
国藩夫妇静止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国藩小声道:“没事,上茅房呢。”秉钰手指堵着嘴,“嘘,别出声。”
院里,只见春梅拎着灯笼,纪泽跟其身后来到茅厕前。春梅将灯笼交给纪泽道:“你拿好灯笼,站在这里千万别动,等姨娘出来,听到没?”
“嗯,知道了。”纪泽乖巧地答应着。
春梅走进茅房,纪泽抬头仰望着夜空,他转眼看到国藩的卧室亮着灯,捂着嘴嘿嘿笑着,拎着灯笼跑来敲门:“爹!爹!开门,开门!”国藩夫妇紧张得不知所措,纪泽继续拍着门大声叫着,“爹!娘!开开门!我是泽儿,开门!”
国藩扫兴地下了床,披着衣服来开门。国藩打开门,只见纪泽拎着灯笼,稚气着小脸,上下打量着国藩:“泽儿,找爹有何事啊?”纪泽扯着稚嫩的嗓音,“泽儿告诉爹,尿尿再睡,不然会尿床的。”
国藩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好心提醒,简直无语。他耐着性子道:“乖儿子,爹知道了,快回屋睡吧。”
恰时春梅走来,拉起纪泽接过灯笼:“哎哟,姨娘让泽儿乖乖等着,怎么自己跑来叫老爷的门了?快跟姨娘回去。”
春梅牵着纪泽走去,国藩手扶门框,看着好心扑灭自己欲火的儿子,无奈地摇了下头。秉钰披着衣服走来,尴尬一笑,国藩大为扫兴道:“唉,这小东西,偏在这时候来提醒我尿尿再睡。”
秉钰扑哧一笑:“孩子不是好心怕你尿床嘛!快上床吧,别冻着。”
国藩摇了摇头无奈道:“算了,我们就此说说桂香的事吧。”秉钰笑道:“我就说,先说正事,你非要...结果还惹自己不高兴。”国藩低头自嘲地无奈一笑:“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