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将张婶送到大门口,迎面走来抱着桢第的国芝:“娘,哦,张婶来了。”
张婶眉开眼笑地盯着国芝啧啧赞道:“瞧我们家闺女,出落得像张画似的。”张婶看着桢第,“这是孙少爷吧?哎哟哟,瞧这虎头虎脑的,又白又胖,简直像个银娃娃!夫人真是好命,这么好的儿孙全生在你们家了!”
“嗨,没一个省心的。”
“夫人,您留步,我就先走了。”张婶说着走去。
国芝将装有莲蓬的篮子递给母亲:“娘,您把这个拿厨房吧,我抱桢第找嫂子喂喂奶。”
国芝抱着孩子朝前走,被江氏叫住:“国芝。”国芝站住,江氏道,“你怎么不问问娘,张婶做什么来了?”
国芝抱着桢第扭头就走:“人家又不是找我,管她来做什么。”
江氏站原地,望着国芝走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最小的女儿也要出嫁了,做母亲的心是多么矛盾。
秉钰正在菜园摘菜,国芝老远就喊:“嫂子!快看,我们的荷叶娃娃。”
秉钰忙放下篮子朝国芝走来,一把抱过桢第:“娘的荷叶娃娃这么漂亮啊?告诉娘,跟姑姑去哪玩了?”
桢第扑在秉钰怀里,小手直拉秉钰的衣服,急着吃奶。
“瞧这屁儿子急的,见到我就拉衣服。走,娘回屋喂你。”秉钰说着要走。
“就在这儿喂吧,又没别人。”国芝说。
桢第急得边拉秉钰衣服,边搭搭话:“啊,不!啊,不!”
秉钰笑看着儿子:“你啊不什么呀?什么都啊不啊不的。来,你叫娘,娘就给你吃奶。”桢第将头抵在秉钰怀里,“啊不,啊不不!”
国芝说:“那你叫姑姑,娘就让你吃奶。”桢第来了一连串的“啊,嘟嘟,啊嘟嘟嘟...”
桢第急红着脸,逗得二人呵呵大笑,秉钰道:“好了好了,不难为我的小哑巴了。来,让姑姑把那个凳子搬过来,娘给你喂奶。”
国芝将菜园边的凳子拿来,秉钰坐在树下给桢第喂奶,国芝忙接着摘菜。秉钰看着吃奶的儿子,甜蜜道:“赶紧学会叫爹吧,你爹就要回来了。”
“大哥确定要回来吗?”国芝问。“已经告好假了,说是八月底就动身。”
“八月底,那回到家也年底了吧?赶紧教桢第说话,等大哥进了门,见到儿子会叫爹了,还不把他高兴昏了。”
秉钰拍着儿子屁股:“胖儿子,听懂了吗?赶紧学叫爹吧,爹就要回来了!”
道光十八年八月,曾国藩向朝廷告了长假,偕同梅钟澍、郭嵩焘,踏上了荣归故里的路。
三人特意选择了水路,旨在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三人遇景吟诗,睹物作赋,好不惬意。
客船穿过夜幕行至安陆,水面繁星般的船灯、在夜色中斑斓闪烁。
谁也不会料到,毫无征兆的狂风忽然大作!一时间,江面巨浪滔天,那浪头像山、像天柱!江中的几十艘船只,顷刻间被掀翻江底。
国藩乘坐的客船,人像堆货一般,从铺上统统甩在了船板。国藩三人忙从地上爬起,仓皇跑出船舱死死抓着船帮……就在生死一线的时刻,猝不及防的狂风,渐渐停了下来。
再看那江面,唯独国藩乘坐的船侥幸躲过此劫,整整的一船人望着江面漂浮的惨状,无不惊魂失魄。
经过这场劫难,国藩无心逗留长沙,直接返回了家乡。
十二月,国藩乘车刚进村口,被人认出。“哎?这不是我们曾家的翰林公吗?”国藩坐在车上与几位作揖,“阿旺兄弟,你们都还好吧?”
“好好!哎哟,真是太好了!”叫阿旺的年轻人,边回话边向周围人家报信,“喂!我们曾家的翰林公回乡了!我们的翰林公回乡了……”
一时间,大人孩子纷纷跑来、看稀罕似的来看国藩。
几个半大孩子,欣喜若狂地随着马车喊着:“这下好了,咱族上也有当大官的了!以后,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孩子们跟着车跑着喊着:“哦哦!翰林公,翰林公!”一个妇女对孩子们道,“别跟着瞎喊了,还不快报信去!”
孩子们撒丫边跑边喊:“我们的翰林公回乡了,我们的翰林公回乡了!”
来的人越来越多,马车被围得行走不得,国藩只好跳下马车与众人作揖问好。那妇女喊着:“喂,大家都让开点,别堵着路。”
人们闪出道,国藩随马车缓缓走着,国藩所经过人家、纷纷在门前燃起爆竹,迎接载誉而归的国藩。国藩抱着拳,向燃放爆竹的人家示好。
几个孩子拎着铜锣像报捷的小勇士,边敲边喊地跑向国藩家报信。霎时,整个村庄鞭炮齐鸣。
国藩返乡的消息,县衙、府衙很快得到了情报。官场上那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想必地方官老爷比谁都清楚。
喧嚣热闹的一天总算结束,白玉堂也安静了下来。
秉钰抱着桢第,桢第认生的趴在秉钰肩头、躲着国藩。“哎哟,这孩子,你怕他做什么?他是你爹啊!来来,桢第乖,你不是会叫爹嘛,快叫爹,让爹高兴高兴。”秉钰站在床边对儿子说。
桢第回头看了眼坐在床边的国藩,又趴在娘的肩头,国藩对桢第拍拍手:“来儿子,下来走走,让爹看看。”
秉钰将儿子放在地上,桢第走了两步,看着国藩愣神,秉钰鼓励儿子:“叫爹!叫啊?”国藩笑看着儿子,“叫一个,爹给你好玩的东西。”
桢第站在原地,小手指着国藩稚气地说了声:“你是大,老,爷!”
秉钰二人哈哈大笑,国藩上前一把抱起儿子:“爹的好儿子,你怎么把爹叫成大老爷?嗯?”
秉钰笑道:“还不是今天大家都这么叫你,他听会了!这孩子真有意思,我教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学会叫爹,他,竟然叫你大老爷!”
国藩将儿子骑坐在自己腿上:“儿子,你会叫爹吗?”
桢第点点头,国藩说:“那你说个爹,我听听。”
桢第回头冲秉钰一笑,叫了声“爹!”“哟,这不叫得蛮好的?那你叫我爹。”国藩说。
桢第生疏地用小手摸摸国藩的脸,天真一笑:“大老爷!”
国藩搂着儿子:“完了完了,这孩子认准我是大老爷了。”
“你再不回来,挡不住叫你先生呢。”秉钰咯咯笑着。
国藩返乡次日,曾麟书设宴三天,招待前来贺喜的知县、知府及远乡的绅士和乡邻族人。也就从即日起,荷叶塘白杨坪,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随之曾国藩的名声而响彻中国大地。
地方官引其为骄傲,族人们更是扬眉吐气。此次宴客盛况、乃曾氏族人六百年内绝无仅有。但,祖父曾星冈却为此忧心郁闷,找来儿子曾麟书狠狠教训了一番:
“我曾家以农为本,不要以为儿子有了点出息,就失去本分。国藩刚被点了翰林,大门前便大车小轿,人哪,都有势利之心,别认为那是光彩!”
曾麟书无奈道:“那些官老爷皆是自动找上门的,孩儿不便将人拒之。”
爷爷严厉道:“这个头不能开!国藩现在还不是什么官,门前便车水马龙,这是要害我孙子呀!以后,我们家不和官府任何人来往。无论国藩今后做了什么官,做了多大的官,那皆是国藩与国家的事。我曾家,任谁也不可盗其名,做出败坏国藩名声及玷污祖宗之事。”
爷爷又立下新的家规。
国藩哄了好久、桢第才愿意与他亲近,国藩趴在床上让儿子骑在背上,与儿子嬉戏。桢第长至十四个月,第一次知道父亲是那么好玩。他骑在爹的背上兴奋喊着:“哦,骑大马喽!骑大马喽!”
国藩抬头笑问儿子:“怎么样儿子,这匹大马好玩吧?”
桢第咯咯笑着:“好玩!”
秉钰一旁站着:“行了儿子,不能再骑了,大马累了。”
国藩像是补偿儿子的亏欠:“没事,骑吧,爹喜欢做你的大马。”
桢第欢喜地笑道:“你是大老爷!”
国藩一骨碌翻起身将儿子抱住:“行!刚叫一声爹,把我高兴得变你大马了。现在又大老爷了?不叫我爹不让骑了。”
秉钰一把接过儿子:“傻儿子,这是你爹,以后不许叫大老爷了,瞧爹都生气了,你说怎么办?”
桢第看着假装生气的国藩,转着眼睛想了想:“他就,就是大老爷呀!”
国藩抓起被子捂着脸假哭:“我生气了,呜……”
“看看,爹气哭了,快去亲亲爹吧。”秉钰将桢第放床上,桢第掀着被子找国藩,“别哭,别哭,你是好孩子,啊?”
国藩将脸露出,秉钰忙说:“快和爹亲一个。”
桢第趴在国藩脸上猛亲几口,国藩坐起摸着脸大笑:“你这存一天的口水,全亲我脸上了!”
三口正在热闹,门外江氏叫道:“秉钰,睡下了吗?”
秉钰忙来开门,没等江氏进屋,桢第忙叫:“奶奶!”
江氏将手上的小棉衣递给秉钰:“外面风刮得呼呼响,换厚的吧。明天起来就穿这个。”
秉钰接过棉衣,笑看着儿子:“瞧他,就没闲着的时候,每天都是蹦得一身的汗。”
江氏走到床前抚摸着桢第:“乖,早点睡吧,让你娘和爹也歇歇。”
“不嘛!还想玩。”“要不,今晚跟奶奶睡去?”
桢第指着国藩:“这个大老爷,好好玩耶。”
江氏三人大笑,秉钰道:“他就一直这么叫他爹。”
江氏看着国藩,叹了口气:“唉,你走时他才不到两个月,脑子里哪有你这个爹?玩熟了就好了。秉钰,你照顾桢第先睡吧,爷爷找国藩有点事要说。”
国藩忙下了床,江氏对桢第道:“桢第乖,好好睡觉啊?”
国藩随母亲出了屋,桢第见国藩走去,失落地:“娘,大老爷,还回来吗?”
“大老爷等下就回来了,来,我们先睡,给大老爷暖被窝。”
国藩随母亲来到客房,得知家里要卖田地,心情一下沉重了起来。
爷爷一脸的无奈:“如今,我们家的窟窿越来越大,已经借无可借,补又不及。为了养命,卖掉三十亩地,即便祖宗知道,该也不会怪罪。”
国藩低着头默不作声。
曾麟书对儿子道:“听爷爷的吧,转眼,你又要回京,这次回去不比从前。以前,只是赶考求学,吃住还都能对付。”
国藩喃喃道:“庶吉士散馆后,我若能分派个差职,也就有了收入。”
爷爷接话道:“孩子,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今天,你入流到翰林,花销应酬,总是少不了的。”爷爷叹了口气,“你爹把契约都与人家写好了。”
说话间,十一岁的国葆,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娘!九哥非要喝冷水,他热得浑身发烫。”
“啊?是不是伤风了?走,我看看去。”江氏说着随国葆出了客房。
二天一早,风像哨子般的呼啸,村头的几棵光秃秃的大树上,几只鸦雀夹着翅膀向天几声哀鸣。
国藩穿着棉袍、缩着脖子,来到买地的---闫先生家。
家人将国藩带进客房,闫先生正在屋里焦急地徘徊,见国藩进门忙迎接:“啊,曾翰林,快快请坐。”
“闫先生请!”
家人上了杯热茶,便退了出去。国藩看着闫先生:“听我家父说,关于田地转让一事……”
没等国藩说完,闫先生便打断道:“唉!在下,正在为此事犯愁,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您解释。”
国藩的心猛地一沉,闫先生接着道:“曾翰林有所不知,我,唉!明明和你们讲好的,今天要履行契约。可,前天,家里三个孩子同时得了痘疹。我现在,急得四处求医,手上,一时也拿不出这些钱了。”
国藩得知买家出了状况,只得起身告辞。
一路上,他都在纠结家里的那百十亩、赖以生存的土地,是祖上几辈子的积攒和爷爷带领家人垦荒传下来的。他转念又安慰自己,闫先生不买也好,可回京的盘缠家里已经借无可借,他纠结着、矛盾着,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