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捡起树杈做的鞭子,赶着羊冒雨走去。国藩冲男孩喊着:“再不要站树下避雨了!”
男孩抹了把脸上的雨,回头喊道:“我认识你们,你就是破塘救禾苗的曾家大哥哥!”
“是他?我说怎么那么眼熟?”秉钰突然想起,来家送猪崽的男孩。
国藩拉着秉钰:“快走吧!要成落汤鸡了。”
秉钰反而压慢了脚步:“反正是反正了,随他便!老天,既然选择此时下雨,这场雨,就是专为我二人设定的。顶着风雨前行,倒让人升腾出另番意境。”
“我担心你淋坏身子。”国藩说。
秉钰淡定地走着说着:“该你的躲不掉,不该你的求不得。就让我们,尽情地享受这场暴风雨吧。”
雨,劈头盖脸地浇着,二人仿佛被隔在雨的世界。“喂,有没有感觉,此刻,我们多么像大无畏的英雄?”秉钰问。
国藩望着被雨笼罩的景物,不由吟道:
“雨中行,山朦胧,水帘恰似龙宫景。”秉钰满脸挂着雨水,接道:“仙境好,人间冷,风霜雪雨伴夫行。”
国藩突然驻足深情地望着雨中爱妻,心生万千感慨,赞妻道:“寒门藏娇,女丈夫。”
秉钰甜甜一笑,回敬国藩:“厚德布衣,真男人!”
国藩合了下眼,一把将秉钰拥在怀里,狂烈地亲吻起来。二人忘却了人间,忘却了雨中,那是超越肉体的灵魂之吻。二人正在陶醉,突然,天上一条五爪电龙,在二人头顶闪了一下,国藩忙抱着秉钰的头。
几声霹雳在二人头顶炸开,随即,一阵滚雷,呼隆隆轰鸣着由南朝北滚去。刹那间,整个世界的北方,天地相连,耀眼的白光,可照太阳不照之处,可将灵魂透视。
国藩忙捧起妻子的脸:“没事吧?说话!”
秉钰先是被蛇吓又是被雷惊,她目光呆滞地:“是不是天在渡劫?”
老话说,天有异象,不是天上抓人,便是神人出世。那么,刚才的异象警示着什么?秉钰心里这么想着。
水柱不停地浇着,整个地面升腾起浓浓的雨雾。国藩拉着秉钰艰难地走着,自嘲一笑:“可能不是渡劫我的。”
院里的积水泛起许多水泡,像是透明的小草帽、在水面漂浮着荡来荡去。国荃和国葆两兄弟,头戴着斗笠,蹲在房檐下在用盆子接雨。
国蕙头顶块雨布朝后院跑着,回头对从屋跑来的国芝喊道:
“国芝!快去仓库拿块雨布,我去猪圈看看漏水了没有,我在那等你。”
“知道了!”
二人分头跑去。
国潢头戴斗笠拎着把雨伞,从院里匆匆向大门走来。他将大门打开,迎面走来落汤鸡般的国藩夫妇。国潢先是一怔,忙说:“大哥,我正要给爹送伞。”
“快去吧,等雨小了再回来。”
“知道,你们快回屋吧。”
二人进了院,国藩对秉钰道:“你快回屋把衣服换掉,我将草送到猪舍。”
秉钰转眼看到接雨的国荃和国葆,对二人喊道:“九弟!赶紧和弟弟去拿把铁锹,到菜园子看看积水了没有,如果积水了,在边上挖个口子,让水流出去,我马上过去。”
二人应了声“知道了”,蹚着水朝后院菜园子走去。
一场夏雨,冲刷了人们多日的烦躁。闷在学堂的学童们正围着曾麟书,站在教室房檐下喜看落雨。曾麟书望着及时雨心生感慨,不由喃喃道:
“真是,好雨知时节!”
学童们不知老师心境,也跟着背诵起杜甫的诗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恰时,国潢和接孩子的家长们来到家塾门前。曾麟书忙对学童们说:“孩子们,看,你们的父母,给你们送伞来了!”
孩子们见爹娘冒雨送伞,个个抑制不住激动,像放飞的群鸽,集体冲向雨中欢呼雀跃。同声唱诵起:
“感恩,感恩,同感恩,感恩父母生我身!春夏秋冬身上衣,星夜灯下慈母心!羔羊跪乳方知孝,乌鸦反哺情意真!芳草报得三春晖,吾报双亲三世恩!感恩,感恩,同感恩……”
孩子们在雨中蹦着跳着喊着,如沐天浴般欢快。只看得家长们泪雨交流,谁也没有制止。
雨,渐渐小了下来。
白玉堂大门外,国藩的二叔---曾骥云和六弟国华打着伞正在叩门。
曾骥云本是曾麟书的三弟,二弟曾鼎尊很小就夭折了,国藩兄弟故称其二叔。曾骥云,字高轩,比国藩大五岁,古时人结婚早,侄儿比叔叔大的也比比皆是。高轩婚后一直没有子嗣,曾麟书便将国华过继给二弟。
高轩的妻子也很是贤惠,可自打进门,便三天两头地生病,也不知听谁说,是她压不住白玉堂的地脉。曾星岗本不信邪,为了免去膈应,便在白玉堂附近,专为他们盖了处房子。或是心理因素,二婶的身子却是比先前好了很多。总归,都是曾家的孩子,大家还是亲一窝。
国芝跑来开门,见是二叔和六弟,没等国芝开腔,二叔便说:国华刚从县学堂回来,一定要先来见见大哥。
国芝告诉国华,大哥正在房间,国华二话没说,抱着怀里的油布包,便向国藩屋跑去。
二叔闻听,大哥竹亭还在家塾,便直接给爷爷奶奶请安去了。
国华,字温甫,比国荃大两岁,算来也十六岁了。他来到国藩门前故意咳嗽了一声,秉钰开门一看,见是国华,甚是惊喜。
国藩没等国华进屋,便上前一把搂住:“六弟!下这么大雨,怎么这时候回家了?”
“我刚从县学堂到家,想哥心切,就冒雨来了。”国华说。
秉钰见兄弟俩亲热,忙给国华倒了杯水,说道:“六弟,你们兄弟说话,我去奶奶屋坐会。”
“嫂子,我没打扰到你和大哥吧?”
“傻兄弟,大哥天天念叨你呢!快和大哥说话吧。”秉钰拿起斗笠出了房。
国藩拉着国华,相面似的端详着:“六弟,你和九弟长得越来越像了。”
国华腼腆一笑:“哈,我与九弟随娘。”国华随将油布包打开,“大哥,这是我写的几篇文章和练的字,带来给大哥过目。”
国藩接过一张张看着:“嗯,果真下了功夫。楷书横平竖直,堂堂正正。行书笔断意连,畅快淋漓。哈,可以送给大哥做字帖了。”
国华羞涩一笑:“大哥这么夸我,六弟真是该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国藩感慨道:“两年不见,你和九弟的字都如此长进,大哥真是自愧不如。”
国华说:“九弟的字确实很有天分。每次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和我比字。不缠着我写上十张八张,他是不肯罢休。”
国藩说了声“等下”,回身从书柜里取出几本书,交与国华:“大哥带给你的。”
国华接过翻了几下,不觉湿了眼眶:“大哥每次寄回的书和信,六弟都珍藏在枕边,每晚总要翻上几遍,不敢有半点懈怠。”
国藩拍着国华肩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不可偏废,此是大哥近两年来,最大的感悟。外面的世界只有亲眼见到,方知行万里路之妙趣。”
“六弟始终谨记大哥教诲,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国藩少有的激动,对国华道:“六弟,今日难得我们兄弟聚齐,你的文章先留与大哥,待我一个人时慢慢再看。我们现在去和其他兄弟一起聚聚。”
“嗯,好!”
国藩拉着国华的手二人出了房。
国葆和国荃正在书房倒弄雨水,国藩和国华说着话进来。二人忙迎了上来,三兄弟相拥寒暄了几句,国藩回头对国葆道:“葆弟,快去将国潢哥哥也唤来。”国葆应声出了书房。
国华留神看着墙边放的几盆雨水:“九弟,这是做什么?”
国荃转脸一笑:“哈,这可不能告诉你。”国华眼珠子一转,“雨水?研墨用的,是也不是?”
“行啊!看来,我这秘籍,已经失去保密的价值。”
国藩旁边呵呵一笑:“九弟,别忘了,国华比你大两岁呢。”说话间,国葆和国潢进了屋,国潢冲着国华就是一拳,“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国华昂着头将手一背:“敢问四哥,今日可有好酒款待?”
国葆忙接道:“有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哈!好你个小国葆,要我到杏花村讨酒喝?”
国荃忙帮腔国葆:“对嘛,六哥讨酒讨错了人。四哥哪里会有酒?杏花村的酒家可是千年陈酿哦!不过,就是远了点。”
国华面对两个弟弟,自是无话可说,他摇了摇头对国藩道:“大哥,看到没,每次我回家,他们两个总是合起伙来对付我。”
国藩闻听不禁笑道:“兄弟怡怡,其乐融融也!”
自古,国人对祖先的敬畏可谓与神佛齐天。各民族、各姓氏,无论身居千里之外还是异国他乡,祖宗是不能忘的。族谱、家庙、祠堂是华夏民族对先祖敬仰的标志。哪怕身居茅舍,也要供奉祖先。这是国人对根的缅怀和纪念。
曾星岗祖上这一脉,是由江西迁徙到湖南,几百年来开枝散叶,如今,已几百口人生活在这片土地。曾氏祠堂,正是他们扎根于此的传承和见证。
国藩五兄弟渐渐长大成人,最小的弟弟也已九岁。在国藩的倡导下,他们来到祠堂谢恩祖宗。
五兄弟伫立在祖宗牌位前,肃穆行大礼,国藩带头说道:
“列祖列宗在上,今有曾子后嗣七十代孙---曾国藩。”兄弟们依次报上名字,齐声向祖宗发誓:“吾辈秉承祖训,圣为师、为后师表,不负炎黄,不负祖宗,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他们感恩着祖荫恩泽庇护,感恩身为曾氏血脉之荣耀。
五人祭拜完毕,小国葆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大哥,我好想哭。”说着便呜咽起来。
这一日,对于五兄弟是刻骨铭心的。他们对祖宗发下的誓言,或将践行检验他们的一生。
国藩拉起国葆:“来,让曾祖看看你。”国藩将国葆拉到曾祖画像前,“认识吗?”
国葆含着泪道:“是祖爷爷。”
国藩凝望着祖爷的画像,沙哑着嗓音哀痛地回忆道:你们都不曾见过曾祖,老人家七十三岁时还带我捉兔子,给我编蝈蝈笼子。曾祖去世时我刚满五岁。
国藩强忍着泪水摸着祖爷画像:曾祖下葬那天,天在飘雪,我随众人来到一个深深的墓穴边,又惊又怕。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祖爷爷永远不会和我在一起了。我拼命地哭喊着跳进墓穴,阻止人们把祖爷爷放在那里。
国藩伤心地捂着嘴,缓缓道:我们五兄弟都已长大成人,今后,我们无论身处何方,都要记着自己的根,万不能做出有辱祖宗的事来。
说来奇怪,正当五兄弟在殿内祭祀时,殿门外站着数十只麻雀,它们一声不响就那么站着。五人出了殿门,雀儿一同飞走,天也放晴了。
奶奶知道这事说:‘那是祖宗派的天兵天将,来看望你们呢!’此事,亦被后人传为佳话。
回家的路上,国葆依然沉浸在祭祀的情景,他对国藩说:“大哥,我想,刚才,每位祖先,一定听到了我们说话。你们看,天都晴了!”
四人不明白,国葆说的天晴和祖先有什么联系,各自闷头不语。国藩苦笑了下:“葆弟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国葆低头走着:“不是想象,刚才,我真的感觉祖宗就在身旁。”
大家默不作声,就那么并肩走着,但每人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国葆叫了声大哥,话又咽了回去。国藩看眼国葆,“葆弟想说什么?”
国葆说:“我想,百年之后,如果我们也死了,我们的后人会不会也来祭祀我们?”
国葆的话将四个哥哥全给说怔住。“小小年纪怎么想起这些?活着不好嘛?死还早呢。”国潢说。
“不会啊,我马上就十岁了,再有七个十岁我就八十了。说不定我还活不到八十呢。”
国荃搂着国葆的肩安慰着:“按自己发的誓去做,我想,起码我们不会被后人唾骂。”他突然话锋一转,“我若生在宋朝就好了。”
国潢看了眼国荃,“又想起当岳飞了?”
国荃双手一背梗着脖子道:“你以为呢?可惜不能!”
国华打趣道:“九弟,如果能呢?我们是不是也要到你的庙里祭拜你了?”
“这话说得有点残酷。算了,还是和你们做兄弟吧,我可不想被秦桧陷害。大英雄宁死疆场,决不能死于奸人之手。”
国藩仰天舒了口气:“兄弟们,回不去的是昨天,不可预料的是明天,活好当下的每个时辰便是人生。”
五兄弟说着走着,不觉来到家门前。
爷爷曾星岗,见五个大孙子鱼贯走入餐厅,酒没开始喝,心便早已醉了。幸福的团聚,随着全家人的笑声很快散去。
昨天刚下了场雨,地上还是水汪汪的,太阳一出便又热了起来。
一个脚穿草鞋身穿制服的邮差,挑着比篓子还大的两个邮包,来到白玉堂门前放下挑子。
国荃和国葆正在书房写作业,国藩夹着一叠作业笑着进来:“九弟,葆弟,看!刘蓉给你们回信了。”
国荃惊讶地说:“真的?”上前一把抢过,迫不及待地将信展开,国葆趴在旁边一同看着。国荃一目十行,信没看完便跳了起来,“天哪!刘蓉大哥邀请我们去浏阳文庙,观看祭孔古乐!”
“看完嘛!信里还有我呢。”国葆不乐意道。
二人又继续看信,国葆眼盯着信,惊呼道:“哇,刘蓉大哥说,我和九哥是他梦中兄弟也!”
国荃收起信,“大哥,浏阳离我们这里远吗?”
国藩看着二人激动的样子,慢条斯理道:“不远,但也不近。”
国荃追着问:“大哥看过祭孔古乐吗?”
“大哥也不曾见过,据说,祭孔古乐,气势恢宏,凡临其境者,犹如重归千年以前。各种古乐,集舞、礼、歌于一体,融合精妙,美不胜收。”
国荃激动的心情突然黯淡下来:“家里会同意我们三人同去吗?又要花不少钱的。”
“农历八月二十七,还早呢。”国藩说。
国荃算着日子:“今天,是六月二十一。”
国葆说:“大哥,我也想去,好想亲眼见见刘蓉大哥。”
国藩微笑地纠正弟弟:“葆弟,刘蓉字孟容,号霞仙。你作为小弟,当他面,千万不可直呼其名。你应该称他孟容兄或霞仙兄。”
“我知道,刚才一时激动。”
国藩说:“知道就好,我是说,遇到比自己年龄大的或辈分高的,不能直呼其名。读书人,万不可一时激动一字差异,失去了礼德,这样会被人所不齿。”
“我记住了。”
“不光是你,九弟也要注意。”“是,大哥。”
国藩将手上的作业分别发给二人:“九弟,你的文章我加了修改和批注,在另张纸上。”
国荃接过定眼一看:“大哥将我文章又抄写一遍?”
国藩说:“文章空白处有限,我誊抄一份便于你读。”
国荃拿着文章,坐一边认真地看了起来。
国藩接着对国葆说:“葆弟,这是你对这首诗的注解。自己再看看,是否完全理解了诗者的意境?”
国葆接过作业,国藩指着:“你看‘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诗者本意是,刚刚入春才七天,怎么像两年一样漫长?你理解为,哦,他已经离家两年了,他在思念家乡。注意,这里的离家,是心境,而不是字义。再好好想想。”
“嗯,是我错了。”
“读书读诗,不要只看表面词句,要潜到作者内心去读,方能与他一起走入思乡的心境。陪他哭陪他笑,让诗与你融为一体,诗中的他仿佛就是自己。这样,才是真正在读,而不是观。”国藩把观字说得特别重。
“大哥,我明白了。”
“嗯,总体写得还是不错,字写得也好,值得夸赞。”
“谢大哥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