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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欧阳夫人来归

夜.已接近子时,全院的灯均已熄灭,唯有国藩屋的灯还在亮着。

忽然,院里闪现一个小人影,怀里还搂着个小褥子,正蹑手蹑脚向国藩门前走来。他先是站窗前立着脚往里望望,又走到门前轻轻叩门:

“大哥,大哥,我是九弟。”

国藩把门打开,一把将国荃拉进了屋:“别人都睡下了,这么晚,你又跑来做什么?”

“白天说好,我晚上给大哥抓痒痒的,你忘了?”

“哎哟,那不都说着玩的?你果真跑来给大哥抓痒痒啊?”

国荃仰着脑袋看着大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算话?大哥说的嘛。”

“你,嗨!我教你的这些,全用到大哥这来了?”

小国荃见大哥在犹豫,索性将褥子放在床上,自己往床上一坐:“大哥若不让我留下,我也回不去了。我是偷着从娘屋里跑出来的。”

国藩见国荃认真的样子,摇头一笑,弯腰为国荃脱鞋:“好吧好吧,就睡这吧。你呀,喂?晚上会不会尿床?”

“撒了尿才来的。我都四岁了,早不尿床了。”

国藩将国荃安置在被窝:“你先睡吧。”

“大哥还不睡?明天一早,爹让你陪着一起去卖稻米呢,快睡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大哥问。

“我在里屋小床睡觉,爹和娘在外屋说话,我听到的。”

国藩朝国荃鼻子刮了一下:“小奸细!好,听你的,大哥也睡。”国藩解衣上了床。国荃关心地问道,“大哥,现在背还痒吗?要我帮你抓抓吗?”

“没有,现在不痒,来,大哥搂着乖乖睡觉。”国荃将脑袋贴着国藩脑袋:“大哥,我还知道一个事情。”“什么事情。”

“嗯,嘿嘿,娘肚子里,长个小孩子。”

“瞎说,乖乖睡吧。”

“真的!爹说,如果生出来是个男孩,我们曾家就有十个男孩了。”

“你不是睡着了,怎么什么都听到?”国荃嘿嘿一笑,“我假装睡着的,要不,怎么能偷跑出来跟大哥睡呢。”

“如果娘再生个弟弟,你真就可以当哥哥了。”

“最好快点生弟弟。”小国荃欣喜地咧嘴一笑。

国藩若有所思地:“再生个弟弟,爹和娘的担子可就更重了。”

“不会,有我呢,我教弟弟读书、写字,让他赶紧长大。”

“然后呢?”“然后,然后……”

四岁不到的小国荃,为坚守帮大哥挠痒痒的诺言,一直撑到子夜,等爹娘都睡下才得脱身。他话没说完就睡着了。国藩看着可爱的弟弟,将他搂着更紧,一种父爱般的情感油然而生:“好懂事的九弟。”

天刚蒙蒙亮,曾麟书便和孩子们从储藏室、往门口的马车上搬稻米。

国蕙和国芝吃力地抬着一袋米走来,正装车的国藩回身接过:“太重,你们两个就不要搬了。”国芝甩胳膊一笑,“没事,我们俩多抬一袋,大哥和爹就少搬一袋。”

国潢才刚刚8岁,也双手拉只米袋,吭哧吭哧地往储藏室门外拉,父亲忙走来,“你别插手了,当心闪着腰。”

江氏从前院走来,她边用围裙擦着水湿的手,边喊着:“差不多就行了,装得太多,马会吃不消的。”

曾麟书拍了拍装了大半车的米袋:“行!就这样吧。”

“别忘了给马带些草料。”江氏提醒着。曾麟书说,“放心吧,带得有”,回头对国藩道,“行了,我们走吧。”

曾麟书牵着马,国潢和国芝忙跑去开后门,一行人尾随着马车,往院外走去。突然,小国荃趿拉着一只鞋从前院跑来,边跑边喊:“等等我!”江氏回头一看,“你跑来做什么?鞋子也不穿好?”“我,我也要去!”

曾麟书回眼瞪着国荃:“我们去卖稻米,你去做什么?回去把鞋穿上。”一向畏惧父亲的小国荃,坚决地说了不:“不行!我一定要去!”

曾麟书被小儿子的样子逗笑:“你这是做了什么噩梦,一下子这么勇敢?”

江氏担心国荃被罚,忙用身子护着:“快回去把鞋穿上,看看,像什么样子?”

国荃犟着头:“答应让我去,我就去穿鞋。”

国潢忙看爹的脸色,上前劝弟弟:“快回去穿鞋吧,等下把爹惹火了。”国蕙也怕弟弟受罚,上前抱起国荃,“九弟听话,来,跟姐姐穿鞋去。”

国荃挣扎着秃噜到地上:“不回去!我就要去。”他话没落音人已窜出院门,并迅速爬上马车,“不让我去,我不让你们走!”

国藩一旁看着国荃嘿嘿发笑,曾麟书也纳闷,这儿子今天怎么出奇地反常:“你说,你这么小个人儿,跟着能干什么?”国荃趴在车上倔强道:

“陪我大哥卖稻米!”

众人见国荃壁虎似的趴在车上,不禁发笑。曾麟书反问国荃:“大哥卖稻米,还用你陪着?”

国藩笑着上前把国荃抱起:“在家乖乖听话,大哥卖完米就回来了,你在家等我,啊?”

国藩将国荃递给国蕙,国荃在国蕙怀里弹腾着小腿:“放开我!放开我!我就要和大哥在一起。”

国荃真是把父亲给惹急了,他怒视着国荃:“没规矩!国蕙,抱他走开。”眼见大哥随爹走去,国荃在国蕙怀里挣扎着、嘶声哭喊:“大哥,带上我!大哥救命啊……”

“天哪,连救命都喊出来了,九弟今天是怎么了?”国芝自语道。

国荃朝远去的马车哭喊不止:“大哥回来!回来带上我吧!”小国荃这里闹得正凶,爷爷从前院走来,“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哭成这样?”

江氏更是被儿子闹得一头雾水:“谁知这孩子今天中了什么邪,非要跟大哥去卖稻米,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爷爷走到国荃跟前:“你别哭,好好跟爷爷说说,为什么要跟着卖粮食?”

“我不想离开大哥。”国荃抽泣着说。

爷爷说:“大哥卖完米一会儿就回来了,值得哭成这样?”

“我就要和大哥在一起。”

爷爷纳闷道:“家里不还有这么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可以陪你玩啊?”

“我不要他们陪我,就要大哥。”

“我倒不明白了,告诉爷爷,到底为了什么?”

国荃更加委屈地哭诉着:“大哥会说我好,会夸我,他们就会吵我,骂我。”

国芝一旁不乐意了:“九弟好没良心,我对你还不够好?什么事都护着你。”

国潢更觉冤枉,“哦,我天天带着你玩,什么事都让着你,自己每次惹祸都是我替你背着,我还不好?”

国荃冲着哥哥姐姐大吼道:“你们都在哄我!没夸过我!”

江氏低头一笑:“娘也不好了是吗?”

国荃心有诉不出的委屈:“你们就会把我当小孩子,就会给我吃什么、喝什么。哄我说,我是乖孩子,乖孩子为什么还要骂我?只有大哥说我懂事,说我比他小时候还聪明。大哥说我懂事的时候,我心里好想哭……因为,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过。”

“哦,弯儿在这拐着呢。”爷爷终于明白国荃的委屈,他转向其他孙儿,“都听明白了?你们待弟弟多些公正,多夸奖几句,矮不了身份!”

爷爷又转回对国荃道:“好了,你也不哭了,现在说说你吧。你喜欢大哥,可大哥也需要做自己的事。你这么小个人儿,跟着卖稻米,集上那么多人,万一把你挤丢了怎么办?大哥是不是要到处找你?你去了只会给大哥添麻烦,你希望大哥受累吗?”

国荃摇了摇头,爷爷哄着说:“嗯,这就对了。爷爷也说国荃是个最懂事的孩子,你说自己是不是最懂事啊?”国荃心有不甘,但还是说了声‘是’。

爷爷为国荃抹去眼泪:“懂事的孩子要听爷爷的话。去吧,快去把鞋子穿好,等下,爷爷带你去祠堂开会,爷爷让你做咱家的代表,参加大会好吗?”

国荃心里明白,再追大哥已经无望,只好对爷爷点点头:“那爷爷等我。”

“好,爷爷等你。”

国蕙抱着国荃朝前院走去,江氏对爷爷道:“昨晚,半夜就偷跑到国藩屋睡去了,我半夜醒来,吓得满院子好找。”

爷爷闷头一笑:“国荃这孩子,人小鬼大。你去给他弄点吃的,等下,我带他出去走走。这小犟驴脾气,还真像我。”

江氏扑哧一笑:“爹总是宠着他!”

爷爷意味深长地说:“这孩子将来长大,定是块好料。我喜欢!”

国藩和父亲来到集市已近晌午。集市上,林林总总的铺子和游走小贩的叫卖不绝于耳。各种瓷器、陶罐,家用农具,绸缎、粗布、吃穿用具琳琅满目。打铁的、卖艺的、耍猴的、唱花鼓戏的,被一群群看热闹的人们围着。

国藩浏览着集市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他整日关在书房,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即便到外面学堂读书,无外乎换了个隔绝的地方。四书五经他熟读于胸,但真实的人间气息却见之甚少。

国藩和父亲从《惠民粮行》走出,他朝父亲手中的钱袋看了眼:“一车稻米才卖这点银子。”

曾麟书无奈道:“米刚下来,卖稻米的都是急用钱的。若是囤到过完年,待到四五月份,米价便会翻涨一倍,粮行赚的不就是这个利嘛?”

二人走到对面的大树前,解开马绳、牵着马车朝集市前方走去……

转眼来到《济世堂》大药房门前,曾麟书将车停稳,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和国藩边说边朝店里走着:“这家店,药是贵了点,但药材全是上乘货。”

人一进店门,便闻到扑鼻而来的药香气。药师们抓药、称药、分药忙个不停;一伙计站在柜台里面,接待着每位顾客。

最前面的一位婆婆,贴着柜台等着拿药。伙计将包好的药放在柜台上,探着身子对婆婆道:“一两二钱,那边钱柜交钱。”

婆婆朝着钱柜边走边掏钱,忽见她面带惊恐:“哎?我的钱呢?”那伙计盯着婆婆摇了下头,又将药收回柜台里面,对后面人道:

“下一个。”

婆婆摸遍全身,也没摸到她的钱,口中不自主地说着:“我明明装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婆婆的举动引众人瞩目,大家众说纷纭:“您是不是来时忘带钱了?”

有人问:“是不是路途拐弯了?还去过别的地方吗?好好想想。”

婆婆焦急万分:“儿子都快死了,我哪还有心拐什么弯?出了家门便径直来了这里。”有人提醒说,“您路上是否碰到过什么人?还买过别的东西吗?”

婆婆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哟!我进门时被个年轻人撞了一下,还差点把我撞倒。随后,走来两个小伙子安慰我,他们在我身上这摸那摸,问我是否撞着哪了。”

就听有人说:“坏了!一定是那几个家伙,偷了你的钱。”

婆婆脸一怔,顿时号啕起来:“这几个挨天杀的,那是我儿子的救命钱哪!儿子躺床上两个月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借来二两银子!儿子在家立等着药救命呢!”

众人对婆婆的遭遇既同情又无奈,个个唉声叹气。国藩一切看在眼里,他想出手相助,可自己还是个学生,哪来的钱。正当他一筹莫展时,那婆婆绝望地抓着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冲向门外:“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不能让儿子死在我前头!老天爷啊!”

这一幕或是国藩十七岁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人间百味。可他有心无力,只得回身求望父亲:“爹,我的药少拿两副吧?”

曾麟书木讷着脸、将钱袋取下递给国藩,国藩拿着钱疾步冲到柜台,问那伙计:“那婆婆的药多少钱?”伙计说,“一两二钱,柜上交钱。”

国藩忙转向银台替婆婆交了钱,他抓起药包跑出店门。只见那婆婆正搂着棵树,边哭喊边不停地撞头。国藩上前拽住:“婆婆,你的钱找到了!您掉在柜台下面,被我看到的。这是您的药和剩下的八钱银子。”

婆婆接过‘失而复得’的钱和药,像上了断头台又被赦免:“我的儿!你命不该死啊!”老人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顾得说,抱着药和阎王爷夺命似的朝家奔去……

夕阳的余晖将荷叶镇的山林、抹了层橙色,一个放鸭老人,手持竹竿赶着鸭群从池塘边走来,宛若走进一幅油画。

不远处的小路上,曾麟书驾着马车,国藩坐在车上,从鸭群旁走过。

国藩几次抬眼偷看父亲,欲和爹说点什么,心里却像犯了什么大过,无颜面对。他捡起车上的一根稻草衔在嘴上。

他在纠结,帮婆婆买药是否自己的一时冲动,是否逞一时之侠义?可那时,真还容不得他多想,那是人性本能的驱动。如果,他不这么做,这辈子他都良心难安。可自己的药还是家里卖的稻米。他将稻草咬断又吐出,轻轻叫了声爹。

前面赶车的曾麟书,闻听儿子在叫自己,手耷拉着鞭子,喃喃道:“有时候,大人的心思,你可能不完全明白。”

国藩越加纠结和痛苦:“我何尝不知家里处境,只是,那婆婆太可怜了。”

曾麟书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我们读圣贤书,就是要做圣贤之人。你做得很对,不必为此纠结。”

国藩惭愧地说:“孩儿没能力帮助家人,反让家里为我寻医问药。”

曾麟书回头对儿子道:“读好你的书,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可,孩儿见爹一脸的不开心。”

“爹不是因你送别人药,爹是在想,爹活到今日反倒不如自己儿子。当你表示要为那婆婆买药时,其实,爹也在思量。只是,你赶在了爹的前面。今天,那几副药,或能救回两条性命,甚至是一家人。”

国藩将手中稻草狠狠投在路边:“唉,心好痛。”

曾麟书问:“为那婆婆,还是为我们家?”

“都有。”

曾麟书缓了缓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明天,我们家学馆,又要开蒙拜师了。也会收到些银两补贴家用。另外,我想让,”

国藩没等爹把话说完:“爹,这段日子,我会帮您教授学生,爷爷与我谈起过此事。”

国藩短短的一句话,曾麟书顿时像充足了电,只见他精神一振,朝马挥了一鞭,‘驾’的一声,马儿奔跑了起来。

夜幕如期降临,织房传来有节奏的织布声。这是奶奶带着国芝和国蕙又开始了夜间的劳作。

随着砂锅升腾的热气,整个厨房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母亲江氏用抹布裹着锅把,国藩忙拿出两只碗放在案板上,江氏将药徐徐倒进碗里,回手将药渣倒进一只铜盆里,她拎起水壶往盆里倒些热水,对儿子道:“端进房,先泡腿吧。”

国藩端起药盆走出厨房,江氏随后端着药碗,一起来到国藩屋。

国藩脱去鞋袜,将脚泡进盆里,母亲蹲下为国藩拉裤腿,国藩忙说:“娘,您别蹲着,我自己来。”

母亲坚持半蹲着为国藩洗腿:“唉,赶紧好吧,娘若能替你,娘早替了!”

国藩望着有孕的母亲和她那不再乌黑的头发,不由一阵心酸,江氏仰头看看国藩:“嗨,喝完药病就好了,不要总把病压在心上,谁没个病的灾的?有病,咱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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