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整个广州城都仿佛能听到巨啸。
万幸是没有人受伤。
在大众看来,这恐怕是十分不详的预兆,好似六月飞雪之类,可能代表着含有冤情。
使得人心惶惶,都联想到了任怅之死。
不过官府那边,却立刻着手安抚人心,说是经由鉴定,乃是高楼年久失修所致。
但同时,也有一些其他的说法,来自小部分在宅子里做事的人,无不拍着胸口保证,这高楼好像是被一个人用拳头打碎的。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十分可笑。
连辟谣的必要都没有,也实在没有人留心此事。
相较于这桩大事,宅邸里两位女主人不翼而飞,就更小一些,也更不易让人留心一些。
……
当然是任然抓走了两名女子。
两女是纳兰培养,又嫁给了任怅,夹在主子、丈夫之间,自然知道一些内情。
任然虽然目无法纪、不受羁绊,骨子里比任怅猖狂一百倍,但也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能落入陷阱之中。
这也是薛红灯的意思:“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固然痛快、伟大、光明磊落。但一味牺牲,总是难成大事。”
“所以要静待时机,骤然而动。古人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便是如此。”
“你的性子,刚直木讷,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但我要你神功未能大成,一定不要惹是生非,免得自身夭折。”
“不过另一方面,你一旦动作,就绝不能停下。要不然,你也会泯然众人,屈从俗事,为所羁绊,难有逍遥。”
“做人最难是对得起自己。”
“拳术终归要走到修行的路上,修行也终归要与俗世接触。到那时候,怎么保全自己,怎么伸张心意……其中精妙细微之处,且有的你学呢!”
是以,任然多年以来,也没有做成半点事情,是神州大地上一个默默无闻的拳师。
没有人知道,他拳术之高,境界之深,气盖百代,华表万彰。
不过一旦要做事情,他就立刻雷厉风行,能人所不能。
夭桃、湄黛二女,现在心惊胆战。
她们如同被老鹰抓住的两只小鸡,僵硬得不能动弹。
三人行走在街道上,相伴而走,好像是一个少年,和他两位姐姐或是情人。
从外表来看,这不像一次挟持。
就算是,也是她们主动挟持任然,而不是任然挟持她们。
两个人,一个伸手挽着任然,一个搭在他的肩膀上,动作十分亲热、自然,没有半点被强迫的意味。
但实际上是,任然一开始抓住她们,轻轻一点夭桃的手肘,她就挽着他。
又敲了敲湄黛的手背,她就搭着他。
就在那一点、一敲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内部,咔咔咔,仿佛有很多很多细微的声音,并且发生了大量关节、肌肉的变化。
她们的身体自然而然动作,不由她们做主,全听任然的意思。
两人脸上惊恐,但是动作却很亲密,显现出一种诡异恐怖的落差感。
任然再放开了手。
她们却没有松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两个人一旦接触到任然的身体,就离不开了。
像是被胶水粘粘了,身体接触的那一个微小的点上,产生了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让她们无法松开。
两人想要尖叫。
但尖叫也不行。
一旦嗓子到了某个阶段,立刻失声。
压低声音,反而能够说话。
接着,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骤然舒缓下去。
再不见半点惊恐,肌肉都凝固了,变成了一种微笑,很虚假,却又不会引人注意。
她们心里可不这么想,但脸上也只能做出这种表情。
现实中常常有心口不一的说法,现在她们却被迫的体验到了,两人只觉得自己灵魂和肉体简直像是分开了,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联系。
心中惊恐万分,无以言表。
“这一招‘借尸还魂’,是我和老哥在湘西学到的,是一种民间杂技戏法。”
“所谓湘西赶尸的传说,你们该听过罢?其实也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
“真正本源,便是卖艺人暗中控制关节,使得木偶行止坐卧、活灵活现,引以为奇观。不解其中奥秘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操纵尸体。”
“不过,老哥也好,其他人也罢,只会对特质的木偶使用。我却可以用在活人身上。”
任然缓缓低声道:“你们先安定下来,不用担忧着急。我想要知道,关于我哥身死前后的事情,你们细细讲来。”
任然的话语,娓娓道来,温和却有力度。
像是一名老师,解剖道理,说得清清楚楚,把很多神奇的事情,变得合乎情理,真切平常。
至少,两女听完了,仿佛也并不觉得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神奇可怖。
她们心里渐渐安定,不再慌张。
到了此时此刻,两女才恍惚想到,任然当日说过,要废了任怅武功,再将纳兰将军杀死,不是空谈。
他神通岂止广大,能耐简直通天。
任怅当日息事宁人,不与自己的弟弟争执,实在是太对不过。
湄黛苦笑——心里苦笑,表面上仍是那般虚假的笑盈盈模样。
“然少爷,原来您有这般本事。”
她道:“您大约也知道,这事儿和纳兰将军有关。我们姐妹,是纳兰将军养大,您就不怕是我们害了爷的性命,现在又欺瞒于您?”
“我不会被你们欺瞒,你们现在心跳、呼吸,都在我掌握之中,若有半点欺瞒之意,我立即发现。”
任然神色寻常,镇定自若,让人感觉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再说,我年纪虽小,却也走遍神州大地,见惯苍生起伏,知道一些人心。”
“初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唉声叹气,心有怨气。由此可见,老哥之死,你们是大不愿意。”
“但你们也毫无办法,因为这世道,似你们这般女子,身如浮萍、随波逐流,可怜得很。”
“害人的事情,轮不到你们做主,也不能让你们阻止。”
夭桃本来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听到这里,忍不住眼睛红了。
不过,她虽然眼睛红了,脸上还是带着虚假微笑,看起来分外怪异。
任然伸手,拭去她的泪水:“不哭,不哭。你们是我嫂子,有什么委屈,给弟弟说了,我为你做主。”
夭桃听到这里,鼻子再酸,却也不哭了。
点点头,看向任然。
黑漆漆眼珠子扬起来,透露出一股刚强的味道,哽咽道:“好,我告诉你,有幸侍奉了爷,脱离苦海,有了安置,咱们自当欢喜不尽。”
“但是纳兰将军,其实早就看出来爷当年是义和团人士,他刻意结交,捧他上位,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近些年来,海内外崛起一个团体,是一群有志之士结合,唤作‘同盟会’。”
“这群人闹出很大的声势,各处演说,发动力量,积蓄能量,意图改革,令朝廷警惕。”
“根据调查,其中有许多武功高强的人士参与,好似当年义和团的遗民传承。”
“纳兰将军有心,让爷振臂一呼,显出身份,与‘同盟会’接头,引来其中的关节人物,围而杀之。”
“爷却不应,是以遭了如此惨案。广州五虎,都有参与其中,他们就在我们姐妹面前,杀害了咱们丈夫。”
说到这儿,夭桃终于泣不成声。
湄黛也长叹一口气。
而任然闭上了眼睛,想象那一个画面,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纳兰将军连同手下,呼唤广州五虎,冲入任怅宅邸,一拥而上,如狼似虎,将他杀害。
两个女人就在这过程中尖叫,痛苦,恐惧,谁也不管。
好景象。
湄黛沉默了一会儿说:“爷被葬在……”
任然摇头:“不用告诉我,我已给他立了坟冢。留下的只是尸体而已,我是不会去看一具尸体的。”
湄黛道:“你生他的气?”
“……嗯,我当然气。”
任然顿了一顿,一字一字道,“我简直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