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跟我来。”少年如同恋人般耳语。东方心中余下的空隙被恐惧的阴霾填满,可那阴霾的源头反是燃烧得更为旺盛的杀伤性光焰。光明和污浊沿血管与骨髓扩散至四肢百骸,她不能靠近,也不能离去——进则殒命于冰峰之酷寒,退则在大漠中干热而死。她只能作为被邪神牵引的风筝,以某种超然形态,晃晃悠悠地掠过死亡的闹市。
“怎么啦?”少年回头,疑惑的语气与人类极为相似,“不舒服吗?还是饿了?”他转身返回东方身边,把手探入她的手心,东方战栗了一下:那只手的温度适中,比她的手掌略凉,皮肤柔滑得令人发指,介于海洋生物和婴儿之间……他们步入众多琼楼玉宇之一,穿过用整块猫眼石雕出高门,金蚕丝地毯铺陈于封存了各种珍惜而美丽的生物的琥珀地砖上,名贵的夜光鸟蜷缩在吊挂的羊脂玉笼内,啼声哀婉。血统可疑的尖耳侍者笑靥如花,托着天成水墨图样的黑冰翡翠盘呈上珍馐,手执水草玛瑙倒流壶倾注桂酒椒浆。精雕细刻的烹饪手法异化了食物,鸡肉渗出花朵的芬芳,菌菇满溢贝类的鲜香,而盆景大小的壮观主菜,其材质更是无从查起,只知无法言说的馥郁在口腔里流转。少年双手托腮,双颊被穷奢极欲的霓虹染上玫瑰色的假象。
“看到这些菜肴符合你的胃口,我真开心。稍后,可以烦请你同我去斗兽场游玩吗?保证不会让你无聊。”
东方扶留发觉自己无法拒绝泽多茵那的任何要求。她陪伴邪神来到水晶穹顶的雄伟斗兽场,坐到了视野最好也最舒适宽敞的包厢中。色彩斑斓的人潮蜂拥而入,远远望去就像花花绿绿的菜肴被倒入扣着水晶盖的黄金巨碗。贵妇们的鸟羽披风熠熠生辉,绅士们的袍裾被来自幻梦境各地的鲜花点缀,孩子们的头发上则有纷杂的缎带飘飞。场地愈发嘈杂喧闹,人群的亢奋疑似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转向更原始、更血腥的部分。
少年外表的邪神微启丹唇,白胜珍珠的牙齿轻轻咬下侍者送上的可爱甜品。与此同时,斗兽场中心,两扇相对的厚重钻石门被拉开,东方扶留先是看到了一些肢体,随即才明白自己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畸形可怖之物。纵使东方精通无数黑暗的知识,她也不曾见闻如此的污秽和亵渎。
左侧的怪物有着女人的躯干和头,身体下端连着十余只类似蜘蛛足的结构,而疯狂至极的是,那些昆虫般的肢体上,覆盖有人类的皮肤!更为讽刺的是,这怪物的面容极其美艳,却又流露出纯粹的兽性。它以恶狗的神态龇着牙,面向另一只玷污理智的怪兽。
位于右侧的参赛者大体可被描述为一只无头的巨大青蛙,腹部增生了一堆肿瘤似的婴儿头颅,这些婴儿头的表皮也和青蛙一般湿滑粘腻。
电光火石间,左方的蛛人扑向无头青蛙,将锋利的鳌肢插入其中一个婴儿头颅。无头青蛙挺起肚子,让余下的头颅撕咬蛛人的身体。病态的狂迷的浪潮卷席整座建筑,贵妇挥舞手帕,孩子蹦跳欢呼,绅士高喊着下注。东方转头,少年的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甜品,用粉色的舌尖舔舐猩红的果酱。发觉东方的目光,他认真解释道:“这些生物是基因实验的产物,拥有极具创造力的遗传物质,可以极大地满足普琉多斯人的享乐需求。”
当东方扶留把注意力转回斗兽舞台上时,两头怪物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血泊里腾起黑色——不是气体、液体或固体,仅仅是黑暗本身。黑暗迅速填充了巨碗的碗底,紧接着,无形的疫病从黑暗中涌出,周遭的人群瞬间变黄、变脆,而后崩塌飞散。不过片时,死亡就以那团黑暗为中心,扩散至整个斗兽场,而东方扶留连一声惊叫都不曾听见。黑暗不断收缩,无数小光点在其中孕育、增殖。当术士意识到那是蠢动的宇宙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斗兽场,浑浊的阴影鲸吞了晶莹剔透的宝石,吐出丑陋、粗糙、畸变的岩石。
她奔逃至街市,普琉多斯正在向沙石异变,速度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下来,宝石黄金一点点变得灰暗,不少人的半个身体早已与越积越厚的黄沙融为一体,剩下的部分却经久不息地挣扎、咒骂、嘶吼、咆哮、哭泣、祈祷。黄沙的空隙中泄漏出鲜红的、发光的物质,恰如太阳的血肉。烈风冲击着天地,但冲不净愈渐浓密的沙尘。于是普琉多斯在越来越弱的悲泣中,徐徐溶解成千里荒漠。沙暴和怪石千年如一日,以至于无法分辨现实和历史。
“怎么样,还喜欢吗?我说的没错吧,又精彩又美味!”
东方扶留抬头,眼前只是诺弗-刻皮毛搭成的帐篷顶,泽多茵那的声音来自外面。她咬牙起身,一把掀开门帘,天青色的少年立在她的绿色篝火旁,那些发光的符纸和法阵使他的身影更显清晰。在罪孽与灾难的灰烬上,他仍旧看似高处不胜寒的雪山……
“站住!!”
她将自己推向少年,死死擒住他的双肩,抱着比死亡还坚定的决心,扯下他的兜帽。
少年有着茂密的青灰色发丝、水杏般的美目,以及——
鲜红的、炽热的、刺眼的虹膜,天真、盲目又嗜血的颜色,像潜行于地底的毒蛇般的岩浆,更像——太阳的血肉。
东方扶留毫不犹豫地从靴子里拔出廷达罗斯猎犬牙齿制作的匕首,向少年的心口刺去。刀尖朝向他,而死亡,则是朝向自己。
少年毫无征兆地消失。群星重现,劲风止息,仿佛除了她,什么都不在这里。
东方扶留摔在干枯的沙砾上,她没能达成任何一个结果。
不,不对——有一个结果被达成了。
此后她归旧日支配者泽多茵那所有。在她剩余的生命周期内,她将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可口的佳肴。
正如缓缓死在沙尘中的普琉多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