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便是湖清风冷,舒月岚竖起右掌瞟了眼,心下了然:原来是来挨这一掌的!飞身上岸,忽见树影晃动,路径上有人走来。他弹弹袍袖,眼神掉向湖上水榭。
“原来帮主在这。”杨牧风在夜风里急步走来,拂着碧绿的枫叶,打趣:“看来美人魅力不如一湖冷水,真不知当初你为何带她入庄?”他面相刚朗,言谈举止却极温谦随和,乍看另有一份亲切。
“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你?”舒月岚淡淡回了一句,眼神不变。
杨牧风也望向那座舞器轩,日间火鹤飞舞,惊魂夺魄,夜里临水珊珊却安静如斯。他神思了半晌,如是说:“无论是凤翔山庄还是青云帮,都不放在六皇子眼里。”
能站在舒月岚身边的,没有十分才能就要有十分清醒。因此他没说出那句明摆着的话:舒月岚,你还不放在六皇子眼里。说话也须说得恰到好处。就像剑舞,气势、招式、风姿、仪态必须滴水不漏,那一把剑要拿捏得当,不能失手变成杀人凶器。
“哦。”舒月岚应得不轻不重,掠了掠衣袍,慢慢往回走。
杨牧风亦步亦趋,将白天安排的那场火鹤舞详述了一遍。这不过迫于权势下的权宜应酬,自然不会将十分声色拿出来,但只是十分之一的颜色,也已达威慑之效。想起那两个面青脸白的京官,他只笑,“姓张的吓得屁滚尿流,差点没哭爹喊娘,姓廖的倒还有点胆色,几次武器贴身而过眼都不眨一下。”
火鹤舞是杀人之舞,亏得那两个蠢才以为是霓裳羽衣。
“就是后来奉上两根玉如意压惊,也只见姓张的动心。”
走了一阵,花丛渐密,远远又望见天客居。两人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隐约传来骚动的院落。杨牧风道:“我去看看。”快步走去,舒月岚想起那对眼眸,慢慢也走了过去。
天客居外,那个女子衣衫齐整,木然站在一角,几个守卫拦住了去路。
“你是哪处的婢女?为何半夜三更在这里乱闯?”
“眼生得很,以前都没见过……”
杨牧风理也不理,径自进了天客居,一会出来,见舒月岚已到,守卫都垂手立在一旁,那个神情呆木的女子也只是对着花丛失神。
他眼示里面,对舒月岚道:“睡得像猪。”
舒月岚看着白芙,穴道他封得轻,算来也该自解了,但她能撑着迷毒走出来,就真有三分本事了。他看向她眼睛,此刻木然无神。
任何一个女人受到这等侮辱,少有不崩溃的。
慢慢走到她面前,他抬起她下颚,直直望进死一样的双眸。
这样近的距离,可以一击即中。白芙脑中闪过杀了他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没有出手。她不会杀他。
好半晌,眼中依然没有半点光采。舒月岚微微笑起来,声音又轻又冷,“绮云楼前迷花香障,罗天弈没告诉你么?对他而言,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他放手,满意地看到那双眸里蹦出火光。就是这一对眼,敢与他直视,如火如血,灿丽无双。
白芙没动,她还没要他死。
舒月岚不再理她,淡淡吩咐:“给她迷花解药,扔出去。”
杨牧风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丸,两个守卫走上前,想搀她,她却慢慢转身,蹒跚着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被人架住,往黑暗里拖去。
“罗天弈在玩什么把戏?”杨牧风一脸不解,“既然是天赐府派来的,帮主为何放了她?”
“让她去咬主人一口。”
杨牧风愣了下,却没问出那句“你不怕她回来咬你一口”,他不用问。跟着舒月岚近十年,他一直十分清醒。这个帮主是什么心性,吃人不吐骨头,有他咬人的,还没见被人咬过。望着天客居,转回原来的话题。他笑得亲切温顺,“那两位大人如何安排?明日还要我去秦淮河陪酒嫖妓?”
舒月岚斜他一眼,柔柔道:“你若不愿意自有办法,要我操什么心?”
又往山庄深处走去,杨牧风只得跟上。
“是男儿自当风流,喝花酒就喝花酒吧。”这回笑得无奈。
舒月岚也不再拐弯抹角,“喂足填饱了,备份厚礼给人家张大人,平平安安送回京师去。那位廖大人……”他轻描淡写,“就杀了吧。”
“这……”杨牧风咂着唇,“好歹是六皇子的差使,不给一条生路?”
“威武不屈,财色不动,又不为我所用,难道留着扯我后腿?牧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六皇子不是好对付的人。可他已经盯住你的脊梁了,再示弱弯腰,只会更处于被动。”说着这番深沉的话,他仍是不愠不火,“他既找上门来,我就给他个下马威。”
杨牧风想了想,也只是一笑。
舒月岚却想起他说的话,日间的舞器轩,惊艳的火鹤舞,两个狗仗人势的差使丧魂落魄,冷汗冒了一脸犹敢大放獗言:“不过尔尔,不及六皇子座下一根羽毛。”
六皇子一句话就可要人脑袋,那两人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来打机锋试深浅的。
六皇子,没把他放眼里,只是梗在喉里。
山庄外是一片幽黑,夜的寂,风的冷,如人心的深潭。
两个守卫骂了声“晦气”,匆匆将人丢进小树丛。甫一转身,忽觉如鬼如魅诡瞪着,背脊起了一层薄汗,两人霍然回望,树丛里的身影一动不动,但在一团黑中两只冷漠的眼却似剑芒一闪而隐,仿佛云霭里的神蓦然开眸,又无情闭去。罪恶深重。
两人恍恍惚惚,只觉此身浑浊猥琐,该堕入黑水炼狱,忽然都是一惊,活见鬼般奔回了山庄。
白芙慢慢站起身,舌尖弹了下,将药丸吐入掌中。舒月岚似乎不知她中的是软筋散,给的竟是迷香的解药。
她在黑暗里望着凤翔山庄的方向,眼中风滚云涌。
天色坠入最冷黑的一刻,天要亮了。她收起药丸,依山庄薄弱的灯光辨清了方位,在栖霞岭中摸寻着。直到听见淙淙水流声,天也灰蒙蒙的有了亮色,才在山石间寻到一个小小缝穴。穴前野葛杂芜,她拨弄了一阵才摸出个小布包。
然后转过山石,水声叮叮咚咚,眼前朦朦胧胧地泻过一湾清溪。林木荫密,积叶几重,四处是侵人清寒。她傍石坐了一阵,胸中一刹儿抽痛一刹儿火热,蓦地气血逆冲,吐出一口鲜血。沸腾的火焰方才冷了下来。
“不过被恶狗咬了两口。”她默默想,灵台一时清明,只觉手足冰凉,于是搓了几下。起身走至溪旁,哗啦啦捞了一手水,任那涓润的感觉滑出指缝,随后打开布包,在一堆杂碎衣物中取出只小瓷瓶。
这个小布包是她一早所藏,里头是进庄前取下的随身物品,包括一套备用衣服,原拟盗药后换装所用,岂料变生至此,她真地——轻敌了!
从瓶中倒出药膏,慢慢在脸上涂抹揉搓。
此生第二次轻敌,她落入如此恶毒的陷阱,付出的代价如此惨重。忘了爹爹说过:大鱼吃小鱼,因为小鱼总以为大鱼没有它身手灵巧,它可以逃得很快。
大鱼,她快忘了拆鱼骨的感觉。
指间揉落一些粉团。珠钗冷,花黄枯,木兰快忘了红妆真身。将衣裙一件件脱去,步入冰冷溪水。慢慢沉入水底,她洗去一身污浊,洗去蒙珠尘灰。
雾霭散去,曙光一点点破云,洒落破水而出的一张脸。如莲生,千里花魂仙魄;若神顾,天姿玉颜倾世。她本是惊艳无双。
从这一刻开始,鱼回龙门,她要翻云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