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的城市,最后一趟末班车在昏暗不明的地下隧道里,带着急于归家睡觉的怨气,一路疾驰向前。
地铁的车厢里,乘客寥寥无几。
其中一截车箱只坐了一个人,在森寒如霜的深夜里那人却只穿了件鸦色翻领的长款大衣,大衣松松垮垮的罩在她纤细瘦长的身体上,细看之下,领尖处已经被洗得发白,衣缝口也有几针脱线。
透过衣领看到半张苍白得略带病色的脸庞,一双紧闭的眼,柳眉纤细,眉尾轻轻上扬,睫毛弯翘,浓黑如羽。
几缕碎发从梳得一丝不乱的低马尾里滑出,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随着沉沉的呼吸,一下一下的起落着。
及将到站时,地铁上的喇叭里开始反复循环着温柔的女音,提醒乘客要及时下车,不要遗落物品。
广播才开响起第一声,她就已从并不安稳的小睡里醒来,瞳孔里的光涣散,又聚拢,眼底有着散不去的血丝。
清秀的五官,出挑的身材,也难掩她一身的疲态。
僵硬的背坐直后她缓缓深吸一口气,让微凉的空气充斥肺腹,冲散脑中浓卷的困意。
还有一分钟就进站了,她将使用多年的超大款单肩皮包挂到自己瘦弱的肩膀上,两手揉了揉膝盖后才拉着冰凉的把手拧眉使了下力,才慢慢站起。
扶手的冰凉,双脚的麻木,眼前一片漆黑带来的眩晕感,同时向她袭卷而来。
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眩晕,她熟练的用手臂环住把手,闭着眼静静等着身体的各种不适缓缓发退去。再睁眼,地铁恰好进站。
明亮的车窗上倒映出她摇晃的身影。
回家的乐曲响起,伴着温柔的女声,礼貌的催促着乘客赶紧下车,回家。
子夜的城市一半喧嚣熙攘,一半静匿无声。
她带着从喧嚣里的疲惫,与还未散去的烟火走入静寂的寒夜。
她所住的地方在近郊,靠近外环。
那是一个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卫巡逻的地方,小区的名字十分有古朴有内涵,但另有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却是大家最喜欢的。
军区大院。
大院里住着的都是军部家属,且能住进这里的,都是官级不低,讲得出身份的。
好比如她现在住的地方,简单的一栋带有独立花园的三层小楼,小楼的主人是样貌普通的退休老头。只是在他还未退休前曾做过陆军司令员。
虽然如今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再不管部队上的事,但无人敢否认老人家在部队的威望仍旧很高,受人敬仰。年节假日里,探望,送礼,门庭若市,人影不断。
冷风迎面吹来,她紧紧了大衣领口,在大门口的警卫处站定。
隔着半开的玻璃窗,她递上自己的身份证。
对方只是象征性的看两眼,没有多话。她自己则熟练的在窗台上的电子书写板里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核实右手掌纹,与指纹。
理由一栏里,她提笔写上,探访。
“滴”的一声,侧门亮起一排绿灯,对她放行。
她在这里住了五年,每天回来的理由却都只有探访,而不是回家。
她礼貌的对哨兵点头,笑道,“多谢,麻烦了。”
对方也客气的回了句:“没事。”
没有说“不麻烦,”而是说“没事”,可见,她确实烦扰到人家了。
但这样的烦扰已经持续了五年多,翻过这个年底,就六年了。
与往常一模一样对话,但今日却有些不同,待她转身时,警卫室里的哨兵今天晚上竟然对她多叮嘱了一句,“明天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你尽量在五点前回来,不然就进不来了。”
她脚步顿住,愣了一下。随后嘴角扬起,眉心带着点困扰,点头应道:“好,我明白了。谢谢。”
哨兵无言的点了点头,看着因为过瘦而显得高挑的身影走入一排排亮白的路灯下,那白色的灯光仿佛一道无形的重量,随时都能将她压垮一般。哨兵摇了摇头,低头继续整理着资料。
虽然方才自己叮嘱她明天要早点回家,可他也十分清楚,明天晚上她肯定不会回来了。
因为五年多来她都是早出晚归,从未在夜里十一点前回来过。
大院门前又恢复了安静,一心多用的哨兵没能发现在正对大门的路对面,幽暗的树阴里,一个身形不足一米七,獐头鼠目的男人紧紧盯着她走进大院后将手里燃尽的烟屁股扔在脚下,用力碾过后,重新又点了一根。顶着深秋的夜风,打火机里的火苗一直点不上,他低声咒骂了几句脏话,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他低头边走边用力的按着打火机,所以没看见在自己离开后,有一个身形高大笔直的男人走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弯腰将他丢下的烟头收进密封袋,装进黑色大衣的口袋里。
然后,就见这个男人走向大院警卫室,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证件递给哨兵。
哨兵在电脑前仔细核对过证件和照片后,神色猛然震惊,他慌忙起身将证件还给男人,然后冲对方敬了个军礼。
男子沉默的点了点头,走进一向戒备森严,外人不得进出的军区大院。
两米高的黄竹篱笆围成一个小院,在东边的竹子上缠满了蔷薇,西边的则是缠满了凌霄,花枝密实的围着一栋三层高的中式小楼,形成一个占地约两百六十坪的小院。
院门半开不开的用一根麻绳系着,她将麻绳一端的扣打开,推开院门,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院内只有一盏晕黄的路灯挂香樟树的树梢上,精心挑选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拉出她细长的身影。延着石子路往前,路过前庭,小楼的红木大门就印入眼前。
大门是双开,门后是衣橱鞋柜,红木制成的博古架装饰的玄关。
她沉重的眼皮轻瞥了眼大门,然后走出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踩进因早上的秋雨,而略显湿滑的泥地上,再往西走进不被路灯照耀的黑暗里。
小楼四周种着各种果树,深秋时节,树叶凋零,只有西边种着的两棵银杏树上,有几根结实的树枝上还挂着果子。
脚下落叶与果子堆起的泥地里,青草下隐约可见一条不足三十厘米宽的小路。
那是被人用双脚,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走出来的一条不起眼的荒草路。
小路尽头不是门,而是一扇被留了条缝隙的窗户,窗下放着一个膝盖高,四四方方的木凳。凳子的四条腿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已经沉陷进泥地里一动不动,稳固得仿佛是入地生根了一般。
她动作熟练的推开窗子,先将包放进窗边的桌子上,然后站上木凳扶着窗框坐在窗台上。她没有立马跨进房间,而是先将沾满泥的帆布鞋脱下,拎在手里之后才手脚并用的爬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