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犁扭过头去,透过车厢木板的缝隙朝里窥探,什么也看不见,便问:“车里坐了什么人?”昆仑奴答道:“里面坐的是神仙一般的侯小姐,要嫁到京城做娘娘呢!”说完笑个不停。
“昆仑奴,你要再敢满口胡吣,我命令军士钳掉你的舌头!”侯牧笛气上心头,在车中喝道。
昆仑奴不敢再多嘴,一心驾驭马车,却终于耐不住寂寞,主动找槐犁谈天。他说道:“兔崽子,怎么不回家吃奶,跑出来跟着生人到处乱窜?”槐犁说:“我若回去,不是被吊着打死,就是干活干到累死。所以下了决心,逃了出来。”
槐犁声音尖利,透过车厢,一字一句传到侯牧笛耳朵里。牧笛一路情绪低落、眼泪不干,忽而听到“逃了出来”四个字,更是泪下如雨。她心中想道:“他一个小孩子,说逃出来就可以逃出来,我如今被送往长安,嫁给那宦官为妾,为什么就不能逃走?他生在贫苦之家,我生在公府之门,他如此大胆,我却如此懦弱!”身边丫鬟见她又哭了起来,连忙帮她拭泪,柔声劝慰。昆仑奴听到背后似有哭泣之声,不敢多嘴,赶着马车在雨中缓缓行进。
行不多时,夜色将至,路边有一处驿站。孙越、偶耕下令军队驻扎,便请出侯牧笛,一起进来投宿。牧笛仍然想着槐犁的那两句话,只顾低头盘算,刚走进驿站大门,突然转身对偶耕说:“你救的那几个人,也请进驿站一起用饭吧,再给他们订间客房。不在乎这点店饭钱。”偶耕一一领命,照办不误。
一行并将进店用饭。牧笛心中感伤,没吃几口就上楼回房。小雨见涧石被雨淋了一天,生恐他病情加重,便央求偶耕:“将军,你上次帮石头哥导气祛毒,这次能再帮帮他吗?”偶耕当即应允,又说:“别叫我将军了,叫我偶耕便是。”吃过饭,将涧石扛进自己房间里,循着心法,运起真气,为他导气点穴、驱毒疗伤。直到半夜,他将涧石拖到床上睡了,自己趴在桌上囫囵睡去。
第二天,雨还在下。侯牧笛晨起梳妆,看着窗外阴雨连绵,心中更多了几分惆怅,对丫鬟说道:“这雨下个没完。今日不赶路了,歇息一天吧。”丫鬟出门跟孙越说了,孙越传令下去,让众兵将在廊檐下休息。
传罢将令,孙越悠然走回驿站前厅,偷得浮生一日空闲。他往椅子上一趟,伸出脏兮兮的靴子,向蹲在旁边的槐犁吆喝道:“小鬼,过来给爷爷擦靴子!”槐犁将小嘴一撅,说道:“我跟着你们,是想当兵打仗,不是给你擦鞋的。”孙越懒懒说道:“小兔崽子,把爷爷的靴子擦亮了,爷爷教你打仗!”槐犁只得捡了块破布走到他身边,心不在焉擦了起来。
偶耕早早就醒了,去马厩中为骅骝马梳理毛发。忽听传令驻扎一日,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堆上,拨弄马鬃打发时光。
涧石接受了偶耕导气疗伤,在客房里安安稳稳睡了一夜,到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探起身来,忽然觉得血脉通畅、精气鼓动,便试着自己走下床来。虽然步履艰难、颤颤巍巍,但毕竟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站立,心中难免一阵狂喜。他推开房门,竟然顺着门口的楼梯一步步走了下来。
小雨也起得很早,去外面打水刚刚进门,一抬头看见涧石居然能自己走动,兴奋得快要飞起来。她大喊一声:“石头哥,你可以走了?”涧石望着她点点头,扶着栏杆加快脚步往下走。小雨手中的水也忘了方向,怔怔望着涧石,盼着他走下楼梯,重新抱起自己。
涧石越走越欣喜,眼看要走下楼梯,陡然双眼一黑、脚跟一软,扑通一声倒地,身子滚了下去。小雨一撒手,木盆落地、水花四溅。她不顾一切跑过去抱起涧石。而涧石嘴角出血、呼吸急促,想要说话,但是哑着嗓子说不出来。
槐犁本在厅堂为孙越擦鞋,听到小雨的惊呼声,一把丢开孙越的大腿,飞一般跑了过来,边跑边扭头冲着马厩大叫:“呆子将军,你朋友晕倒了,快来看看吧。”他还不知道偶耕的名字,却牢牢记住昆仑奴给他取的这个诨号。
偶耕听到槐犁的叫声,并不生气,撇下骅骝马跑了进来。他从小雨手中接过陆涧石,左手将他扶定,将全身真气运到右手指尖,为他点穴导气。他平时木讷甚至痴呆,一到运功之时则是全神贯注,众人围在一旁,见他神情肃穆、目光如炬,不停变换指法,拂中注、按石官、掠幽门、扣紫宫,击打涧石腰背上的穴位。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偶耕大汗淋漓,终于气力用尽,手指一收,瘫坐在地上。小雨再次抱起涧石,喊个不停。涧石嘴角黑血流出,这才悠悠醒转,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小雨面带微笑。
小雨稍稍放下心来,急忙问偶耕:“石头哥怎么样了?他还能好吗?”偶耕精疲力竭,声音虚浮:“他暂时没事。只是要尽快找个好大夫救治他中的毒奇怪得很,我全力运功,却难以将毒全部逼出。”
小雨一听,心里又打起鼓来,焦急说道:“好大夫哪里去找好大夫?看来只有尽早去王屋山找到晏先生,石头哥的病情才有望好转。可是王屋山那么远,我要走多久才能到?”偶耕见她又渗出泪水,自己却爱莫能助,只得好言劝慰:“王屋山虽远,你们一路往西,定能走到。等雨停了,我们一起赶路。”
小雨喊上槐犁,一同把涧石扛进自己的房间里,服侍他睡下。她下楼谢过偶耕,一个人回房,守在床边流泪。
如此熬过一晚,又到黎明。雨水虽然止住,但是乌云低垂、天气阴湿,地上的积水很深,路上泥泞一片。侯牧笛新愁旧绪涌上心头,难以消散,便命丫鬟传令,说是再住一日。
孙越是个没有烦恼的人,一见小姐有令,乐得在驿站里歇脚。他找掌柜要了一壶酒,来到廊檐下,与几个散将猜拳行令、饮酒作乐。偶耕仍然钻到马厩里,与骅骝马相伴,骅骝马与他越发熟识,狎昵如逢知己。昆仑奴则缠住槐犁,和他蹲在门口谈天说地,忽而高声争吵,忽而大声说笑。
小雨担忧涧石病情加剧,不愿意多耽搁,独自将涧石拖了出来,又去栏中牵出黄牛,将他绑在牛背上,便到马厩向偶耕告辞。偶耕茫然无措,蹲在草堆旁一动不动,不说挽留,也不说相送。小雨拭去泪痕,转身而去。
槐犁跑出来,陪小雨走了长长一段路,这才说道:“小雨姐姐,你带我逃出来,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我要跟着他们当兵打仗。”小雨珠泪滚滚,抚着他的头说道:“你要好生照看自己!”槐犁忽然酸鼻,一扭头跑回驿站。小雨淌着泥泞,拉着黄牛径直往西。
走了近二十里路,来到一处岔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忽然身后脚步声响,一个人踏着泥泞快步追来。小雨回头一看,发现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槐犁。小雨又惊又喜,大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槐犁喘了几口气,这才说道:“昆仑奴太讨厌,就是个话痨,没完没了唠叨。那个孙越老头儿也可恶,天天要我给他擦鞋。我趁他喝完酒睡着了,偷了他的匕首,逃出来追你。我们一起走吧!”说完,他把匕首掏了出来,得意地在小雨面前晃了两晃。
小雨见那匕首锋利无比,料是价值不菲,说道:“我们已经偷走了黄牛,怎么可以再偷别人的匕首!”槐犁道:“牛都可以偷,为什么不可以偷匕首?有它在手里,我们再也不用怕遇到坏人了!”他看出小雨不识路途,继续说道:“两条路都是往西的方向,左边那条路虽说平坦,但是弯弯绕绕,要多走八九里右边这条路要经过一些山丘,却能少走冤枉路。听我的没错,走右边这条路!”说完,蹦蹦跳跳,顺着右边的路阔步前行,小雨拉起黄牛,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
又走了许久,果然经过一片山丘,四周林木茂盛、藤蔓芜杂,远近没有人烟。小雨害怕起来,抱怨道:“怎么又带我走这种荒山野岭?”槐犁答道:“走大道也可以,但是遇到那什么腊口使和捉钱令史,我们再也别想逃出来了。这条路虽然荒无人烟,但是我来来回回许多次,从没遇到过坏人。你就放心吧!”
一语未毕,忽然四周风吹草动,野地里蹭蹭蹭蹿出三道黑影。果然是冤家路窄,那三个黑衣人如影随形,眨眼间便挡住去路。小雨一见,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三个黑衣人骑着马步步逼近,为首的那个边走边说:“我们绕来绕去,还是碰上这个水灵灵的丫头,”转面恶狠狠盯着小雨,“看来你福分不浅,命中注定该随我们走一趟。我们带你去见一人,他见到你必然喜笑颜开,你遇见他就是交上好运了!”说毕,仰头大笑。
那个被蛇咬伤的黑衣人面目狰狞,对小雨说道:“为了抓你,害得我被毒蛇咬伤,差点锯了我一条腿。近日将你带回去,山庄里的美貌处女正好凑齐六个,凑足了极阴之数,我们哥几个也好交差复命,仰天睡大觉了!”为首的那个说:“有了这个,那五个都算得是残花败柳,可以弃之如敝履。今天定不能让她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