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哦,好的。”我这才老老实实坐好,嘴里鼓鼓囊囊。
“找你来有一件重要的事。”十分钟后,餐桌上的食物整齐地剩下一半,姐姐严肃起来。
“什么?”我拾起纸巾擦了擦嘴。
“还有再做关于乔的梦么?”
我一惊,随即垂下眼。
“果然啊……”姐姐忽然蹙眉。
“怎么?”我攥紧双手。
姐姐没有回答,而是隔着桌子递来一只信封和一只档案袋:“这是亚当写给乔的信,信封里是影印件、翻译件和手套,档案袋里是手稿原件。看原件时戴上手套,建议是瞅一眼就行,毕竟年代久远,属于文物了。让不让药蓠看,你自己选择。”
听到“亚当”的名字,我不禁脊背一凉,赶忙接过:“哪弄来的?”
“之前是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藏品,正好他们在筹集资金,校长高价买下了。”姐姐一笑,“别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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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托那个叫雪村沐夏的少年把打包好的早餐带给药蓠,然后自己躲进离宿舍不远的空茶舍里,爬到二楼,在桌案后坐下,深吸一口气,“哗啦”撕开信封,取出手套戴上。
触碰到古老羊皮纸的刹那,我竟晃了神,仿佛一丝电流透过这粗糙又沉甸甸的质地直抵大脑,不过瞬间的酥麻感过后,我又回到当下,继续捏住羊皮纸的一角,缓缓将它抽出——“Per il mio Amore.”这是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意大利文,也是接下来整个信里,我唯一看清的一句。
字符密密麻麻占满三张纸,夸张笔画像一个个胡乱冒头的豆芽,最后几个单词渐渐连成一条蜿蜒细线——他一定在匆忙中结束了这封信。
“Adam de'Med”我看向末尾还算清楚的签名,纸张边缘破损,签名最后几个字母没有了,不知为何,这细小的残缺竟使我心中一揪,禁不住伸手去摩挲缺口,小心地,若有所思地……
羊皮纸虽然脆,边缘却锋利得很,刺痛突如其来,我吸气收手,忽然感觉到莫名的委屈,委屈到想哭。
我厌恶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客观地展开翻译件:
献给我的挚爱。
乔,我被关在你曾待过的牢里,这里血腥味好浓,地上只铺了薄薄一层干草,锁我的铁链很冰很沉,但一想到它也锁过你,我竟感受到了温度……想到你也被这样禁锢过,甚至还要没日没夜地经受拷问,被凌辱……乔,我的心就好疼。
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在墙上找你过去写的诗,但是,该死,墙皮已经被毁掉,只剩下角落里残缺的单词,我喜欢望着它们,摩挲它们,睡觉时贴着那里,好像还能拥你入怀。
在这里,恍惚间,我总能听到你的呼救,你的惨叫,总能看见浑身是血的你在刑架上反抗,挣扎……乔,梦里我扑向你,竭力推开他们,但是,没有用,你被他们团团围住,离我越来越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绝望与愤恨渐渐占据你那漂亮的金瞳!
无数个夜里,我被狱卒用凉水泼醒,闭上眼,你的残影挥之不去。
有时候,我被拷问了一整天,歪在刑架架上遍体鳞伤地昏睡过去,梦里,你像从前那样抚摸我,对我笑,让我坚持下去。乔,你分明在安慰我啊,可我却哭了,我怕吓到你,咬着唇忍了好久,终于没能忍住,哭得好痛苦,好痛苦……醒过来时,刑架都湿了。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哭?有什么资格!!!乔从进来到赴刑场,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呀!!!
乔,刚来这儿的时候,他们揍过我一次,我当时笑了。
“什么事这么好笑?”他们咆哮着,口水往我脸上溅。我越笑,他们打得越狠。笑起来真疼啊,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疼得想死,但我好痛快,连肋骨断裂的声音都没能让我停下。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那么好笑,只是听见镣铐哗哗作响,他们一拳拳打下来,我枕在上面毫无还手之力,忽然就想到了你,乔,想到我竟然听信了父亲的谎言;想到押解你的队伍从面前经过,我却没能鼓起勇气;想到刑场上,他们也这样打你,而你毫不畏惧……
乔,那是你走后第一次,我感觉又靠近你了。可他们以为我疯了,后来竟然把我打到奄奄一息,笑不出声了才收手。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们正在喝酒,庆祝我明早就要被送上火刑架。刚才钟声响了十二下,我得加快速度了——我们离团聚,不远了!
乔,接下来是我一直想告诉你的,我真正的人生。
我出生在锡耶纳,那是一座充满艺术气息的山地小城,记忆里迷宫般的街巷和壮观华丽的大教堂都已模糊,唯有广场喷泉上的雕塑清晰依旧——我忘不了那些雕塑,忘不了祂们的神态,祂们的垂眸,祂们高挺的鼻梁,祂们嘴角的弧度,还有祂们细腻的肌肤和衣服上的褶皱,全是那样栩栩如生,好像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灵魂。
尽管后来我又见到了更多厉害的作品,但是广场喷泉上的那些永远是无法替代的,不是因为祂们更好,而是因为祂们在我心里埋下了艺术的种子,激发了我对“美”的感知和敬意,是独属于我的启蒙。
我的母亲索雷·达·皮恩扎,是一位模特,也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可怜女人,有白皙的皮肤,尖翘的下巴,粉红色的厚唇,一头灿烂的瀑布般的金发,我这金发正是随了她。生我那天,母亲还在坚持工作,听说是那个雇佣她的女画家为她接的生,而我第二次见到那个女画家时已是七岁,那是个阴雨天,母亲去世了,因为被受了惊的马踢中脑门。我记得很清晰,运送母亲尸体的车刚要启程,女画家赶了过来,她撵走车夫,抱着母亲哭了好久,那声音撕心裂肺。再后来,女画家来到我身边,她看我的眼神一开始十分厌恶,我记得自己被吓哭了,然后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竟然含着泪抱住我,就那样,安抚了我很久。晚些时候,我和她一起把母亲葬在了城郊的柳树下。
丧母之痛让我封闭了自己好长时间。
乔,母亲在世时常给我唱歌,她的歌声婉转动听,像夏日璀璨的星河,可惜再也听不到了,再没有人会轻拍我的后背哄我入眠,再没有人会站在向阳的窗边捣碎菠菜,那样悉心地制作我喜欢吃的奶酪丸子……后来,女画家把我接到了她家,但即使躺在她家那最柔软的羽毛床垫上,我仍被恐惧和思念折磨着,无法正常生活。
好在女画家一直没有放弃,她想尽一切办法重燃我眼中的光,甚至尝试起她不擅长的厨艺,然而真正打动我的,却是我一次次捕捉到的,从她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悲痛——与我心意相通,却比我更深沉更隐秘的悲痛。
是的,她也需要安慰和帮助,我和她,就像是共同家园被毁的两个幸存者,只能彼此温暖,相依为命。
“亚当,”我记得她说,“你知道么?锡耶纳的象征是母狼,狼这种动物很深情的,若是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会独自将后代抚养大,再随伴侣而去。”
她还告诉我,母亲之所以为我取名“亚当”,是指望有朝一日我远在佛罗伦萨的父亲能接纳我呢。“可是,这全是她对那个纨绔子弟的幻想罢了!”我至今忘不了她看向远方时凄然怨愤的眼神,可当她转向我时,又一下温柔开朗了,“要我说,我才是合适你的‘父亲’呢!你看,你的棕红色眼睛,和我一模一样!”
她确实是个迷人的女人,红发微卷,棕眸深邃,而且是个顶好的老师,教我绘画,教我写诗,教我观察万物,从一株草一滴水中体会生命的奥秘,甚至教我剑术,指导我赢了不少嘲笑我的小子,在发现我喜欢雕塑后,经常带我去看城里的雕塑,还花高价买来陶土让我创作。
是她——女画家莱昂诺拉·比安奇——拯救了差一点被变故扭曲了心灵的我。
只是,莱昂诺拉嗜酒如命,母亲走后,更是隔三差五把自己灌个烂醉,我十四岁那年,她饮醉后从桥上掉进河里,淹死了。按照遗嘱,我把她和母亲葬在了一起。在整理遗物时,我发现她竟偷偷藏起了许多母亲的画像,画中的母亲青春美好,还是不染凡尘的模样。
乔,莱昂诺拉笔下的母亲,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比圣母还美……可直到遇见你,我才懂那些画像里喷薄而出的爱意!
后来我亲手为她们刻了碑,是她们各自的浮雕,母亲就是莱昂诺拉画中的样子。春天柳树抽了芽,风一吹,柳枝飘扬,郁郁葱葱的嫩绿色里,她们就那样伫立着,彼此相伴。
乔,我好后悔,好恨自己当初竟没有依照莱昂诺拉的心愿把她和母亲雕在一块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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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页到了结尾,我的心跳却迟迟没法平静,默默缓了好一会儿,才翻开下一张……